多數人認為,這世上存在著條理分明的倫理秩序,也應該存在著這樣的秩序。
法律,是用來管束人的外在行為。道德,是用來限制人的內在判斷。透過法律和道德,我們得以建構人間的倫理秩序。但法律有其極限,無法懲罰所有的惡人,甚至本身亦可成為惡之源。道德也只能以良心約束人的內在,對於喪失良知良能者,影響實在有限。總有人樂於行惡,因為法律與道德都無法綁縛他。
因此人類需要宗教。宗教的那些神明與天道,可以顧及人類文明所不及之處,在「天上」或「地下」賞善罰惡,確保「人間」的穩定。這倫理秩序因之超越此生此世,形成跨次元的巨大系統。這系統之所以成立, 不在於「證明」或「推論」,而是「必須」存在。「如果死後沒有審判,則世間的正義不可能確立。」有哲人如此主張。
那對於不信教, 也不信「邪」 的人呢?這套倫理秩序對他而言,是否就沒啥用了?
的確。啟蒙運動之後,宗教當機的程度與頻率,難以讓人對其賞善罰惡的許諾產生信心。不過,因為這套倫理觀點講得太多、太久,在傳統社群長大的人們,總會隱隱覺得人世間存在著某種隱藏的倫理秩序。就算你學過科學,你反對宗教,你還是逃不開這種心裡頭的暗示。
或許是「天道」,或許是「氣」,或許是「業」。反正就是有個「東西」,你逃不開,你也應該受到這「東西」的控制。理想的話,最好順這一套「東西」而活。
這東西是種「倫理秩序」,超出道德而限制一切。人們透過小說、散文、笑話、鬼話,用各種文字符號,將這秩序打入腦海深處。當然,也包括「漫畫」。
伊藤潤二就是玩弄這「倫理秩序」的重辣炒手。他揉捏日本人心中的「倫理秩序」,擠壓出各種可能性,透過秩序繃壞後破裂出汁的過程,讓讀者獲得窺看失序的多面向滿足。因為他們不敢逃離這個倫理秩序。
在《魚》中,因為海洋與陸地秩序的失控交錯,讀者被帶進一種不可能成真的新秩序中盡情放縱。在〈溶解教室中〉裡,男主角衝擊道歉禮教的古怪行為,讓一個溶蝕腦心的古怪時空可以被理解,可以被消化。校園往往就是這倫理秩序在當代社會中生根的開始,因此〈富江〉始自不可思議
的師生合謀分屍案,一舉突穿了尋常校園的運作秩序。
伊藤潤二愛在穩定的現實系統中開啟新的平行宇宙,讓你不得不接受這個宇宙倫理秩序的全面失控,讓你為了這失控而恐懼、沉淪、停止思考,在幾近於尿失禁的前一刻, 莫名結束。讀者滾回你自己的宇宙,一如往常的遵守倫理秩序,慶幸一切如常安好。但你滿足了。滿足於異世界的旅程,也滿足於真世界的安穩。
揉捏倫理秩序,就是他創造快感的方式。所以別問為何全班一起參與分屍,卻在過程中無人表達異議。也別問主角為何總是採取最沒用、最逃避的解決方案。更別問眾人看到無數旋渦的異象後,為何還是俗常過活。
因為他在幫沒有膽量的讀者製造安全的觀看空間。當讀者確定自己站在安全的防彈玻璃盒子內,才能開心討論「該如何消滅富江」、「該如何打敗人頭氣球」。在安全區內,觀看他人之痛苦。這不過是參觀動物園式的快感?沒有更進一層的深意嗎?道德教誨何在?
與過去的說鬼名家不同,伊藤潤二沒什麼道德企圖。說鬼家總想在話語裡放進他所期許的「新秩序」。舊秩序可能被破壞了,但終有應報,秩序會重建,一切會更理想。
但伊藤潤二常讓秩序破風後直接走向毀滅,讓觀者看見「不可能」終究是「不可能」。這不代表他批判道德或反對這倫理秩序,他很可能並沒有什麼主張。他只是創造一個世界,然後捅那世界一個小洞,然後看著那洞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這就完滿了。
所以, 別想從他的故事中學到什麼「賞善罰惡」。但你可以學會如何透過自己的想像來取樂。
周偉航
筆名人渣文本。輔仁大學哲學系畢,專長為倫理學、價值論、運動倫理學與宗教經驗,最近正打算募款研究大學生的超自然經驗。週週在三校來回兼課,月月拼命趕五個專欄,年年固定出兩本書。雖以政治評論而為大眾所知,但其實對政治已經完全疲乏,正計劃投入影音娛樂事業,希望能推出各種好笑又嚇死人的亂七八糟作品,或是把一切不可能當偶像的人事物全部偶像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