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節錄)
千秋功業一壺茶
二○一五年開春,我在華山文創園區「台北紅館」策辦「台灣新文人茶器名家大展」,參展人之一的鄧丁壽突然宣布,今後要將重心轉移至建築設計,壺藝創作則會逐年減少,新作也將大部分留在鹿谷新建的個人美術館內,盡可能不再對外展售,讓許多收藏家深感錯愕。
不過就在展覽結束不久,鄧丁壽突然來電說,他已答應中國文化部邀請,將在北京的中國美術館舉辦個展,時間就訂在二○一六年五月。
其實鄧丁壽赴北京展出並非首次,早在十多年前,就以壺底出水的「古逸壺」設計,徹底顛覆中國數千年來茶壺傳統的「三點金」格局而紅到對岸,更風光受邀前往北京展出,還驚動當時的海協會副秘書長唐樹備前往捧場致詞。
事隔多年,鄧丁壽再一次展現「壺之有物」,以不耽溺於表面的雕飾文鏤,以及「好古不泥古」的恢弘格局創作的各種茶器,讓親往拜訪的中國文化部官員大為驚豔而力邀展出。
鄧丁壽常說,他的創作思維是來自對茶與壺文化的長期鑽研精闢,自成心法後,兩者相扣相生變化的總結。就我對他的長期觀察了解,他不僅具有豐富的學養功力,含蓄而深富內勁,還不以世俗的習慣形制做壺,堅持「壺非一相」,而在十多年之間陸續創作了古逸壺、新概念壺與幽壺等各種現代實用新機制,造型或紋飾卻又充滿古典的流風氣韻。近年更以雅健中見溫潤的美學轉換,透過岩砂壺樸質的張力加上刻繪字畫的注入,喚起茶人的殷切期待,無怪乎會有收藏家盛讚他是「千年一嘆的壺藝奇才」了。
鄧丁壽創作結構的嚴謹尤令人驚異:每一把壺都經過縝密的設計,從靈感的注入到手繪草圖,至拉坯、塑型、拍打、用釉、投窯,每一個過程都一絲不苟,烈火淬鍊的作品從出水、斷水、握持,到壺蓋與壺身的密合度、節奏律動的視覺效果等,都堪稱無懈可擊。
難能可貴的是:鄧丁壽從不停滯或滿足於現狀,造型不斷求新求變,永遠帶給觀者新的驚喜。他常自豪地表示,十多年來總共創作了七百把壺,沒有一把是相同的,每一把都可見不同的創意與心血。他也不斷嘗試加入各種元素或材料,不僅使作品更具藝術美感與實用性,也將不同礦石的特色發揮至極致。
例如他首創以金水融入創作,使台灣茶器更上層樓,在金價不斷飆漲的同時與貴重的黃金器皿劃上等號,引來其他人紛紛跟進;或不惜以珍貴的碧璽、紅寶石等加入岩礦與陶土,成就造型律動飽滿的茶壺,發出強勁的生命之氣以及粗中更見細膩的筆觸,將茶氣與韻味做最高境界的結合;而兼容並蓄的格局與貴氣逼人的霸氣,更堪稱當代的壺藝經典。
即便同一組作品,鄧丁壽的岩砂茶器變化也明顯呈現在每一個細節,從壺身、提把、壺嘴到壺蓋、壺鈕,豐富的意象與開創性往往超出想像。例如他會在茶杯中心隆起一座黃金山丘,讓紅濃明亮的茶湯環抱輝煌,如潮起潮落般浮沉,寓意深遠;或將中國傳統的吉祥獸,無論龍或貔貅等繁複具像,以無比大器的意象幻化為堅緻如金的壺把。
鄧丁壽也喜歡以隸書轉化而來的「丁壽體」在茶器上題字,如壺身的「無念」、壺口的「此壺最相思」,或茶碗口緣的「一榻風月半碗茶」,茶倉口緣的「非茶不藏」、「茶是如此多嬌」等,堪稱形神、古意與詩境三者兼具,不僅饒富趣味,更在轉折之間透出強烈的人文風采。
我也願以「大含細入」來形容鄧丁壽的作品,大者如提梁壺可涵蓋大化之氣,小者如瀹茶壺則深入精微,正如《漢書‧揚雄傳》所說「大者含元氣,纖者入無倫」的境界。以他的「滿腹經文提梁壺」為例,壺身若有似無、彷彿遠距離拍攝而無法清晰一窺全豹的經文,又像是傳說中的無字天書;提梁頂端後側則突出獸首打破平衡,似乎有意在一片和諧中營造意外的驚喜;尾處兩端卻又以浮刻的線條圖案與壺身連接,做為馳騁千里的中繼驛站;壺蓋再篆刻銘文「千秋功業一壺茶」,一氣呵成的氣勢令人讚嘆。
而乍看之下以為是國際精品名牌包的「繁華煙飛壺」,最讓我感到驚異:以諸多礦石研磨、反覆試煉後成就的或粉或青或綠,讓整把壺都鮮活時尚了起來。而以三叉足構成的提梁卻又古典得正經八百,加上斗大繽紛的壺鈕,更讓煎水瀹茶多了一份浪漫情趣。
再看他的側把壺「無念」,壺蓋以金水塗裝的按扣,不僅可以在注水沖茶時扣住壺蓋不使掉落,更與黃金璀璨的壺鈕同時隱喻人間的奢華。讓人想起《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丁壽似乎想告訴茶人,只有心無雜念拒絕誘惑,才能專注沏出一壺好茶吧?
此外,以密集的漣漪千千層層環繞的大型提梁壺「時光流逝」,或無數光點在流星雨中閃爍、側把卻開滿圓洞的「浮生若夢」單柄壺,甚或炊金饌玉般襯托茶葉尊貴的「金玉滿堂」提梁壺等,都讓人感受大器中蘊含的無限哲理。
鄧丁壽的茶壺還有一項特色,就是在提壺注水時,水柱呈現的不僅有完美的拋物線,還有許多清晰可見的水珠盈盈綻放,宛如一個個水汪汪的竹節在細竹上婆娑起舞,令人拍案叫絕,顯然製壺的功力已達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盡情揮灑台灣本色
早在三、四年前,新銳陶藝家吳晟誌就以瓦斯窯或電窯,用單掛釉燒出柴窯般黝黑的金屬質感,加上彷彿金屬氧化的金花妝點,成就獨一無二的「黃金鐵陶」作品,而在當時風起雲湧的陶藝界迅速崛起。
但吳晟誌卻沒有因此而停滯,近年來又在「黑金」之外,陸續燒出了陳皮橘彩、松青綠、奼紫紅、鱔魚青等「台灣新陶色」,讓我大感驚豔。他說研究報告指出:全球共有十二綱土,而面積僅三萬六千平方公里的台灣,就擁有其中的十一綱,堪稱泥料的天堂了。因此長久以來,吳晟誌不斷在全台各地尋覓合適的礦土與泥料,進一步深入掌握台灣土質特色,才能不斷試煉出新的陶色,創作出風格絕對獨一無二且不怕被模仿或趕上的作品。
過去幾年讓他聲名大噪的黃金鐵陶,在黝黑的主體上透出隱埋金礦的風華,吳晟誌說除了泥土的調配,釉料也全部自己調製,再加上燒窯溫度的火候,以及經驗不斷累積的技巧,釉色才能呈現璀璨金花,並破「黑」而出,內斂中更見貴氣。
吳晟誌說近一、兩年柴燒茶器在兩岸市場逐漸退燒,他卻繼續用電窯燒出柴窯的風貌質感。憑藉多年經驗,他大膽地將電窯做些設計改良,在一定的溫度下反而達到加乘效果。即便披上釉彩,依然強烈顯現漸層、落灰等筆觸,還有細微的毛細孔讓茶器繼續呼吸。
細看他的松青綠茶器作品,依然保留了黃金鐵陶的金晃晃斑點,而調色板上難以校出的色彩,在浴火後昂然呈現。彷彿遠古的神秘呼喚,將深山古剎中歷經歲月風霜洗漱的梁柱,在冬雪落盡、春日將臨之際,用無限的生機與美感瞬間喚醒。作品色澤看似滄桑,卻更加嫵媚動人,蘊含無限典雅的貴氣。
又如他的奼紫紅提梁小壺,在藍紫色輕煙中變幻的雲彩或黃或金,緩緩上升迎向繽紛的奼紫千紅,再以古銅的金、鮮橙的藤做為提梁。而渾圓的壺身搭配羅盤狀的壺蓋,台灣紅中間的壺鈕永遠簡潔、單純而剛勁,像極了我兒時記憶中的花蓮北濱紅燈塔,那樣稱職地挺立著。整體看來霸氣十足,卻又楚楚動人,這正是吳晟誌高明之處。
吳晟誌的茶器還有一項特色,就是坯體非常輕薄,加上細微顆粒般的斑剝質感,看來就更像鐵器了。他解釋說:泡茶師除了要能貼切地沏出一壺好茶,也特別著重行茶時的優雅姿態,因此創作時除了考慮外觀的美感,更希望茶人單手就能輕易握持駕馭。
近代文學大師川端康成於一九六八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致詞時以「美麗的日本的我」為題,詳細述說母土給予他的養分滋潤,引發全球熱烈的掌聲與共鳴。而吳晟誌充滿現代創意又飽含台灣特色人文風格的茶器,在傳承與創新之間快意揮灑,可說遊刃有餘,希望他能持續不斷,將更多潛藏在台灣多種礦石泥土中的色彩逐一發掘,讓大家都能驕傲地大聲說出「美麗的台灣的我」!
厚釉吻醒茶香
四歲開始就耳濡目染跟著父親翁成來習陶,至今已有五十年「陶齡」的翁國珍,一九八三年作品就獲英國前首相奚斯(Edward Heath,一九一六~二○○五)收藏而聲名大噪,八○年代且獨創「單手內撐」技法,即拉坯時以單手由內往外撐,成就「大地的省思」系列作品,獨樹一格地以大地裂紋為創意融入茶器,卻也成了許多陶藝家模仿的對象。
翁國珍的壺把也十分特殊,在兩岸陶藝界都可稱得上「獨一無二」。源自大地許多奇石枯木的天然造型,充滿生命力而不做作,尤其尾端的巧思讓把手剛好卡住壺蓋,泡茶時即便傾斜九十度注水也不致脫落,可說創意十足又具實用性。
翁國珍早在擔任陶藝協會理事長期間就大力推動柴燒,因而掀起台灣近年的柴燒熱潮,甚至還率團前往對岸交流,在以「石灣陶」聞名的廣東佛山,以早年留下的「龍窯」燒造,為兩岸的柴燒復興開啟新的紀元。
為了去除一般人對柴燒壺僅能沖泡重發酵茶品的疑慮,翁國珍特別反覆思考試驗,在外觀完全不上釉的壺身內部,加上了有毛細孔的天然灰釉,可以充分聚香。他說陶土的含鐵量還原產生如玉般的翠綠色澤,而非一般青瓷在釉藥內加氧化鐵的發色呈現,因此絕對天然、健康,而且沖洗後可以再沖泡其他重發酵茶品如鐵觀音等,原有的清香不會留下攪和。我特別用他的柴燒新壺試泡剛剛取得的梨山春茶,果然瞬間將高山特有的山靈之氣全然釋出,香氣尤其飽滿。
同樣施以天然灰釉,卻成就外觀質感的新作「羊脂玉」水方,釉藥與陶土各兩公斤的重量就已令人咋舌,再看光滑細膩的色澤以及溫潤柔軟的觸感,彷彿表面包覆了一層看不見的油脂。以手觸摸,儘管開片的裂紋交錯其間,仍有肌膚相觸的溫熱感度,在燈光下呈現沉穩內斂的光澤,溫柔而綿密。顯然就細膩度而言,已接近和闐羊脂古玉的境界了。
二○一四年四月,消失千年之久的湖南省長沙市「銅官窯」開園兩年後的遺址博物館來台交流,銅官由陶藝家彭望球領銜,台北則由我推薦翁國珍為代表,在新北市鶯歌陶瓷博物館國際會議廳舉辦的「兩岸陶藝一家親」儀式上,將熊鎮長帶來的銅官陶土與台灣苗栗陶土融合,兩人並各自取回融合後的陶土,相約半個月內製作同一組茶器,與一尊「湘台文化創意園」的代表性雕塑。
隨後五月八日在長沙市舉辦的「千年唐風陶城兩岸創意文苑」活動中,經由兩岸文化人與陶藝家共同見證,翁國珍手拉的茶壺與三個杯子,與彭望球燒造的茶海、杯具等合而為一組茶器;而兩人分別製作半部的「浴火鳳凰」雕塑原型也順利合體。
有趣的是:銅官陶土多為灰白色胎質,與含鐵量高的苗栗土混合後,翁國珍燒出的壺呈現淺黃偏白,彭望球的茶海卻呈深褐色,彷彿也為「同中求異、異中求同」的兩岸文化交流做了最佳註解。
不過,翁國珍近年最受矚目的作品,卻是以厚釉成就的茶杯:當茶湯入口,厚實豐滿的杯緣與嘴唇緊密貼合,在杯唇相接的剎那,湧起初吻般的甜蜜滋味。
看我一臉沉醉,翁國珍得意地告訴我,這是他近年的新作「吻杯」,我則建議改為「初戀之吻」更為貼切。話說茶杯大多僅做為媒介,即茶湯經茶壺或茶海沖出後透過茶杯送入口中,品味茶香(嗅覺)、口感或韻味(味覺),厚釉吻杯卻多了一份肌膚溫潤的觸感,堪稱茶杯的功能性創新了。
翁國珍說厚釉吻杯的製成,首先需有陶土一比一──甚至超過──的釉料,濃稠至臨界點時,再用傳統的浸泡方式,而非目前普遍採用的噴槍噴釉法,而在燒造時透過高溫形成的流釉或縮釉現象,也使得失敗率偏高。
細看杯緣光滑細膩的色澤,彷彿表面包覆了一層看不見的油脂,在燈光下呈現沉穩內斂的光澤;即便以手觸摸,仍有溫潤柔軟的熱感度,無怪乎每一次舉杯入口,都能感受初戀之吻般的甜蜜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