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迷宮裡的生字表
張定綺
印裔英語作家艾米塔‧葛旭以鴉片戰爭為背景寫作的《朱鷺號》三部曲,有近年書市少見的的大格局,地理橫跨印度、西孟加拉與中國廣州之間的海域,從印度洋到南海,雙桅帆船朱鷺號滿載苦力、冒險家、鴉片,與海盜、英國殖民軍隊及中國官兵周旋,把海上風波與南洋風情編織在背景裡。登台的角色也充分發揮多元文化優勢,有貪婪的英國商人、強悍的印度婦人、為愛情奮不顧身的賤民、跟政府坐地分贓的王爺,妄想變性做女神的婆羅門,黑人血統的美國船員、印度保母帶大的法國孤女,精通中國功夫的海盜,再加上一批來自天涯海角最底層的船工,光是交代這些人的來歷,如何湊到一起,如何爭奪稍縱即逝的機會,發生何種互動,就夠拍幾十部寶萊塢式的電影。為了充實情節,人類學家出身的葛旭在考據上也下了很多功夫,例如他描述印度境內鴉片種植、提煉、包裝、運輸的過程,就很能滿足獵奇者的好奇心。從洋鬼子角度看清廷鎖國政策下,廣州番鬼鎮的生活情形與十三行買辦的經商活動,也帶給中文讀者新奇的觀點。
生長在印度,用外語寫作的葛旭,對語言特別敏感,連處理標點符號的手法都獨樹一格。隨著故事進展,我們會逐漸注意到,他用引號把所有對話劃分成兩種階級,只有說英語時才有引號,如果說的是印度語中任何一種方言,就沒有引號。好像因為印度語地位低,所以微弱得沒有聲音,喪失話語地位。印度語彷彿一片流動的沼澤,高高在上的英國人看下來,只見低等生物營營嗡嗡,發不出有意義的聲音。我們甚至在書中看到,印度人即使能說英語,英國官吏也裝作聽不懂,充耳不聞。但被奪去聲音的印度人偶爾也能發出較高的分貝,就是當他們愉快、生氣、緊張的時候。每當這種時刻,葛旭都會用斜體羅馬字母標示出一部份他們所說的孟加拉方言,讓我們知道說話者情緒亢奮。這種處理方式,讓人聯想到古希臘悲劇的合唱隊,但合唱隊負有交代情節的任務,是劇情發展的重要環節,葛旭筆下的印度合唱隊卻像蟲虺,一鳴不能驚人,立刻被消音,恢復默默忍受的卑微狀態。這些策略使文字彷彿有了音效,讀者的其他感官也神奇地被聽覺帶動而活躍起來,在想像中呈現立體的畫面。
爭奪話語權(Discourse)是後殖民論述的一大重點,若論英國人對印度語輕蔑,當然是治理手段的一種,藉此讓人數佔壓倒性優勢的印度人畏懼他們。但當年英國政府與民間為了掌控印度這塊地大物博的殖民地,派遣大批學者、軍人、科學家深入各地,殫精竭慮蒐集印度的語言、文化、風俗、地理、自然等資料,留下的著作與文獻也非常可觀。從大航海時代的擴張,為了溝通便利,英語從十六世紀開始就吸收印度詞彙,到了十九世紀,亦即本書描寫的時代,進入英語的印度字彙數以千計,而印度語吸收的英語字彙可能更多。除了語言,食物(首推咖哩)、軍事、建築……各方面,印度元素更是全方位入侵英國。要獲得外來資源,就必須認同多元化。所有同化或融合,都不可能單向進行的。
葛旭刻意放大這套三部曲中英印文字的互動,儼然把文字也當作角色塑造。文字(主要是單字或片語)會因使用而產生新意義,日新又新;反之,長時間無人使用就會死亡。為了呈現文字的生命力,他甚至騰出一大章節,為它開闢一條情節的支線,加重戲份。
網路上可以找到一篇《罌粟海》的英文書評,或許不能說是評論,該說抗議比較正確,因為從頭到尾只列出那位讀者在這本書裡遇到的342個生字。所謂的「生」字,大部分還真是「生」得煮不熟嚼不爛,連號稱最完備的《牛津英文大辭典》也查不到,必須大海撈針似的,到各種絕版將近一百年的航海專業字典、過時的英語俚語或印度外來語字典裡搜尋。那位滿腔怒火的仁兄,到底有沒有讀完全書,頗值得懷疑,但有趣的是,這本書並沒有因為生字多而嚇跑讀者。別的不說,就憑作者在高潮迭起中,把一批重要角色送上驚濤駭浪中的救生艇後,忽然把故事晾在一旁,用剩下的四十幾頁篇幅做出一套生字表,就這麼結束了三部曲的第一部,出版後各媒體書評還對他讚不絕口,一副非要哄他把後續故事好好寫出來的模樣,就可以知道艾米塔‧葛旭若不是人緣奇佳,就是這本書當真很好看。
看到這兒,思路敏捷的讀者一定會跳出來說:「咦!剛才不是說生字查不到嗎?那他既然做了生字表,不查是自己笨吧?」且聽我道來,這個作者稱之為〈Chrestomathy〉(〈字詞選註〉)的像附錄又實在不是附錄的東西,名稱就很奇怪,原意是一種做為教學用的範文選集,例如小學補充教材的《模範作文》或《成語故事選》。收集在這兒的三百多個詞彙(跟前述342個生字很多不重複),多數詞條都會附一篇短文,介紹它的來源(很多是外來語),有哪些同義字、衍生字、相同字根的字(換言之,更多生字)等,間或夾雜一則趣聞或回憶。詞條之間還有對照指標,詞條中若出現其他收集在〈字詞選註〉裡的單字,會用黑體字標示,若是順著黑體字走,很快就進迷宮了。好在葛旭很仁慈,不鼓勵讀者邊讀邊查生字,書中其他部分對〈字詞選註〉絕口不提,拿到書如果乖乖從頭讀到尾,一定到最後才會發現它的存在,不怕落入迷宮,被攪得頭昏腦脹。
〈字詞選註〉裡的字每個字都曾經在書中出現,詞條中的陳述跟情節發展也有密切關係,作者經營這部分花費的心血,充分證明它實際上是全書敘述的一個重要環節,甚至在作者企圖表達的觀念當中,是非常關鍵的一部分。〈字詞選註〉的開場白中有個第一人稱敘述者,自稱是書中主角之一拉斯卡利王爺尼珥的後代子孫。他說收集在這裡的都是以外來語身分進入英語的字彙,是尼珥窮一生之力收集的心血結晶。他的收集可能不止這麼多,但能列入〈字詞選註〉,就代表尼珥認為它有希望被主流字典收編,取得英語單字的合法身分。窮一生之力,只收集三百多個單字,會不會嫌少?若考慮尼珥生存的那個時代,在亞洲購買一本英國出版的字典有多困難,就可以想見,要建立一個涵蓋英語、印度語、阿拉伯語、葡萄牙語、東南亞各國語言的研究系統,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甚至葛旭在現代要做出這麼一份資料,所費心力也一定很可觀。
但是,翻譯是生字的天敵,譯出語的生字無論再怎麼罕見難查,在翻譯成品裡都沒有存活的空間,所以翻譯《字詞選註》時,譯者的地位就變得很尷尬。雖然與情節有關的吉光片羽仍保留下來,互動的經緯卻不見了。用全部是字典的形式寫小說,敘述觀點變化靈活,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就是個精彩的例子,但是一半敘述一半字典的搭配,譯成外語時會面臨何種困難,大概是葛旭始料所未及,也沒列入考慮的。
葛旭二○○○年時推出頗受好評的長篇小說《玻璃宮殿》(The Class Palace),在他不知情下,由出版商替他報名競爭大英國協作家獎(Commonwealth Writers' Prize,一個以大英國協會員國公民為對象的出版獎),並獲得二○○一年首獎,但他卻在得知獲獎時宣布撤銷報名,拒絕得獎。理由說直白一點,就是他不想要大英帝國前殖民地子民這個身分。葛旭顯然認為,他對英語的掌握能力超過大多數英國土生土長的作家,兩百年前英國田野調查的成果,現在是他創作的道具,《罌粟海》中的〈字詞選註〉就是他公諸於世的證據。
(本文所述部分編排方式僅出現於英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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