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鷺號三部曲之一:罌粟海》選文(節錄)
那天午後,卡魯瓦的牛車終於看到了目的地:中央鴉片廠。工廠面積廣大:佔地四十五英畝,分成兩個相連的廠區,每一區都闢有許多天井、水塔和鐵皮屋頂廠棚。像自古俯瞰恆河的大城堡一樣,這家工廠既享有河運之便,位置也夠高,不用擔心季節性的河水氾濫。但作坊可不像丘納和布克薩等古堡早已雜草叢生、泰半荒廢,它怎麼看都不像個風景如畫的廢墟;砲塔裡有多隊哨兵駐守,胸牆裡也配備大批步兵和武裝警衛。
雖然中央鴉片廠規模龐大、防守嚴密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但不知內情的人從外觀絕對看不出它是維多利亞女王冠冕上最珍貴的寶石之一。反而工廠周圍好像總是籠罩著昏昏欲睡的氣氛。比方住在工廠附近的猴子吧,牛車轆轆駛近圍牆時,狄蒂指出幾隻猴子給凱普翠看。牠們跟別處的猴子不一樣,不會吱吱對話,也不打架或偷路人的東西,每次從樹上爬下,唯一的目的就是去工廠排廢水的水溝裡喝水;需求滿足後,牠們又爬回樹上,昏沉地盯著恆河和河裡的水發呆。
狄蒂獨自走向工廠入口。這兒有個秤重的廠棚,每年春季,本地農夫都會把包裝用的罌粟葉紙餅運來秤重,並分出或精緻或粗糙等級。狄蒂自己做的葉餅累積到值得跑一趟的份量後也會拿到這兒來賣。收穫季總有一大堆人擠在這裡,但今年的收成晚,人數相對也顯得少了。
一小隊制服警衛在門口值班,狄蒂看到他們的隊長便鬆了口氣,這個相貌威嚴、蓄白色八字鬍的長者是她夫家的遠親。她走到他面前,低聲說出胡康的名字,他立刻知道她的來意。他把她帶進工廠時說:妳丈夫狀況不好,趕快帶他回家吧。
狄蒂正想進去,但她朝隊長身後的秤重棚看了一眼,心頭猛然一驚,反而退後一步。那棚子極長,以致另一頭的門看起來就像遠處一個幽幽發光的小針孔;其間成雙成對排列著許多巨型磅秤,周圍的人因此被襯得渺小;每台磅秤旁都站著一個戴高帽的英國人監督著秤重員和記帳員。戴頭巾的辦事員抱著一大疊紙張,圍腰布的記錄員捧著厚厚的記錄冊,在英國老爺身邊忙得團團轉。到處是赤身露體的男孩,成群結隊扛著堆疊到難以想像高度的罌粟花瓣包裝紙。
狄蒂用紗麗遮臉走了進去,穿過堆得柱子般高的罌粟花餅,花了好長時間才走到對面那扇門口,對面又是一扇門,通往另一個龐大的鐵皮屋建築,而這棟建築比秤重廠棚更大更高。她一路喃喃禱告走進去,再次為眼前景觀停下腳步。面前的空間大到讓她頭暈,必須靠著牆才不至跌倒。從地板直達屋頂的細窄窗戶射入一道道光線,巨大的正方形立柱從這頭延伸到另一頭,屋頂距夯實的地面非常之遠,所以室內空氣清涼,幾乎像是冬季。帶有泥土味的生鴉片汁怪味縈繞地面,令人不適,就像冷天裡燒木柴的煙味。這棟房子也沿著牆邊擺著巨大磅秤,卻是用來秤生鴉片的。每一組天平周圍都堆著幾十個圓底陶罐:每一個可裝一蒙德生鴉片膠,黏稠程度得達到將一球鴉片放在手心後翻轉向下,張開手掌時也暫時不會落下。狄蒂忍不住好奇地四下張望,對那些罐子搬上搬下天平的速度與敏捷驚奇不置。它們秤完就貼上紙標,送到一個坐著的洋老爺面前,他會先挑挑戳戳,嗅嗅罐子的內容物,然後蓋章,有些通過去加工,有些則淘汰,去做較沒價值的用途。送容器來秤量的農夫站在不遠處,被一排手持棍棒的衛兵攔住;他們或緊張或憤怒,或瑟縮或絕望,等著看今年的收成能否達到合同的要求──如若不能,明年一開始,他們就得背上更高的債務。
狄蒂加快腳步穿過像個沒有盡頭的山洞似的大廳,直到又走到外面的陽光下才敢停下。這時只有一個方向可走──進入右側的廠棚。她毫不猶豫,提起紗麗下襬,很快衝進門內。
再一次,眼前的空間讓狄蒂感到震撼,但這次不是因為空間遼闊,正相反──這兒像個光線黯淡的隧道,牆上只挖了幾個小洞。室內空氣又熱又臭,像間封閉的廚房,只不過這兒的氣味不是香料和食用油,而是液態鴉片──臭味濃到她得摀住鼻子才不致作嘔。她一鎮定下來,就看到一幕驚人景象──許多具沒有腳的黑色軀體正繞著圈轉來轉去,像群受奴役的魔鬼。這景象──加上中人欲嘔的臭氣──嚇得她兩腿發軟,為了不讓自己昏倒,只好慢慢向前走。等她的眼睛更適應黝暗,就發現那些繞圈子軀體的祕密:原來都是裸體的男人,站在深度及腰的鴉片桶內,一遍又一遍踩踏,讓鴉片膏軟化。他們的眼神空洞呆滯,但仍能保持動作,就像蜂蜜上的螞蟻,慢吞吞踩著踏著。直到再也動彈不得,他們就坐在桶子邊緣,只用腳攪拌那黑黏的膏狀物。這些坐著的男人比她看過的任何活物更像食屍鬼。他們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出紅光,而且看起來全身赤裸,他們的裹腰布(如果有穿的話)浸透了鴉片,與他們的皮膚已無法區別。一個監工向她走來,她不由得放聲尖叫;她根本不想知道他說什麼,光是這麼一個人對她說話造成的驚駭,就足以讓她急忙沿著隧道往前衝,從另一頭跑出去。
衝到門外,她正努力吐清肺裡那股攪拌生鴉片的怪味時,聽得有人問:大嫂嗎?妳還好吧?那是她親戚的聲音,她費了好大力氣才不至倒在他身上。幸好他似乎不需解釋,就能理解那條隧道對她的影響。他帶她穿過一個院子,來到一口井邊,從水桶裡倒出一些水,讓她喝下並洗把臉。
他說:所有人通過混合室後都需要喝水,嫂子,妳最好在這休息一下。
狄蒂滿心感激地蹲在一顆芒果樹蔭下,聽他介紹周遭的建築:那是加濕廠,用罌粟葉做的包裝材料要先濕潤,然後送到組裝廠;那邊那棟跟其他建築都保持一段距離的是製藥廠──製做白人大爺特別重視的各種深色糖漿和奇怪白色粉末。
狄蒂讓那些話在耳中進進出出,直到開始不耐煩。來吧,她說:我們走吧。他們站起身,他帶著她對角穿過院子,進入另一個一點不比秤重廠房小的大廠房,這兒卻像墓園一樣安靜,寒冷潮濕,光線晦暗。兩旁一路延伸出去,都是直達天花板的高大架子,整齊堆著數以萬計一模一樣的鴉片球,每一顆的形狀和重量都跟剝了殼的椰子差不多,只不過顏色是黑的,而且表面有光澤。狄蒂的嚮導湊在她耳畔悄聲說:鴉片調配好後,就送到這兒來晾乾。她看到架子之間用支架和梯子銜接;四下張望,又看到大批男孩在木頭鷹架上攀爬,動作靈巧不亞於市集賣藝人,從一排架子跳向另一排架子,檢查一個個鴉片球。英國監工不時高聲發出一道命令,男孩們就把鴉片球互相擲來擲去,用接力方式傳送,直到它們平安放在地板上。他們得用一隻手抓支架──位置那麼高,稍一失手一定送命。狄蒂覺得他們的抓握那麼篤定,真是不可思議,直到突然有個男孩漏接了一顆球掉到地上,球爆裂開來,內部膠質濺得到處都是。揮著藤鞭的監工立刻撲向違紀者,他的尖叫與哀嚎在整個廣大寒冷的廠房內迴響。慘叫聲讓她加快腳步,追上親戚,在廠房的另一個門口趕上他。他畢恭畢敬壓低聲音,虔誠得像個即將走進寺廟最深處聖堂的朝聖者。這兒是組裝室,他小聲說: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來這兒工作的。
狄蒂進去就覺得,這兒確實是座寺廟,前方是條空氣清新的長走道,兩排穿腰布的男人像參加盛宴的婆羅門般,盤腿坐在地上,每人都有個草編蒲團,周圍布置了銅杯和其他配備。房間裡工作的人不少於兩百五十人,還有兩倍於這數量的跑腿男孩──包裝工人極為專注,除了跑腿的腳步聲,和宣布又一顆鴉片球完工的喊聲,幾乎聽不見其他雜音。包裝工的手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動作,在半球形的模子裡鋪上用稀釋鴉片水沾濕的罌粟花瓣薄紙餅。胡康曾告訴狄蒂,每一種材料的分量都由這家公司遠在倫敦的董事精確制訂:每包必須裝入剛好一斤七兩半鴉片,每一球都包裝在一半精緻級一半粗糙級的五兩重罌粟葉紙餅裡,然後整顆球要用不多不少剛好五兩鴉片水沾濕。整個系統已運作得爐火純青,跑腿會將每種材料依精確份量送達每個座位,包裝員的手根本不須停頓。他們鋪模子時,會讓一半潤濕過的紙餅垂在外面。放入鴉片球後,順手就用多出的紙餅把它蓋住,外面裹上罌粟屑,拍掉多餘部分。接著就等跑腿送來分成兩半的陶製圓球組成的單球裝外盒。鴉片球放入後,兩半球合為一個滾圓的小砲彈,把這項大英帝國利潤最高的商品保護停當,然後就可遠渡重洋,送達遙遠的大清國,等人用菜刀將外包裝敲碎打開。
管理包裝室的班長忽然開始追問狄蒂。妳怎麼拖這麼久才來?……知道你老公是鴉片鬼嗎?……為什麼叫他來這裡工作?……妳要他死嗎?
雖然這一天受了不少驚嚇,但狄蒂躲在紗麗的掩護下回嘴罵道:你是什麼人,這樣跟我說話?如果沒有鴉片鬼,你靠什麼賺錢過活?
他們的爭執引起英國管理者的注意,他揮手令班長退下。他先看著胡康‧辛躺著的身體再看向狄蒂,低聲問道:這是妳丈夫嗎?
雖然這英國人的印地語說得怪腔怪調,但語氣很和藹。狄蒂點點頭,聽著白人大爺斥責班長:胡康‧辛參加緬甸志願軍,在勇士連作戰受了傷。你以為你們有誰比他強?閉上嘴回去工作,否則我用鞭子抽你。
四個扛夫把胡康辛無知覺的身體從地上抬起。狄蒂尾隨他們出去時,那英國人回過頭說:告訴他,只要他想要,隨時可以回來工作。
狄蒂雙手合十,表示感激──但心裡有數,她丈夫在作坊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坐卡魯瓦的牛車返家途中,狄蒂把丈夫的頭擱在腿上,眼睛不看加齊普爾四十根柱子的皇宮,也不看為已故白人爵士大爺蓋的紀念堂。她一心只想著未來,少了丈夫的月薪,他們要如何過活。想到這兒,她眼裡的光芒黯淡下來;雖然還有好幾個小時才天黑,她卻覺得好像已經陷入一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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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哩外的下游,拉斯卡利平底船上,準備晚餐的環節出了好些個意外狀況。船上豪華鏡廳有張精緻的黑檀木餐桌,卻發現打磨過的桌面因長期缺乏保養變得灰撲撲的,桌下還住了一窩蠍子。得先叫批侍衛揮舞棍棒把蠍子趕走,又抓了一隻鴨子來殺,準備用鴨油打磨桌面。
鏡廳另一頭,在餐桌後面設了個有屏風的小房間,專供閨閣婦女使用。老王爺的情婦都慣於從這優越的隱密位置觀察他的客人。但精雕細琢的窺視屏風經不起長年忽視,已經朽爛。而艾蘿凱西堅持不放棄給來賓打分數的權利,只好裝一塊草草挖了幾個窺孔的布簾取代。
舊的問題才解決,新的問題又出現:鏡廳本來有整套象牙握柄銀製刀叉,搭配完整的碗盤套組。因為外國人吃牛肉、飲食不潔淨,為防家中其他器皿遭受污染,便特意保留這套餐具給他們使用,平時就鎖在櫃子裡。但這回帕里莫一打開櫃子,震驚地發現許多碗盤不見了,刀叉也少了很多。剩下的餐具只勉強夠四人用餐──但失竊一事造成令人不快的猜忌氣氛,終於在備餐船上掀起一場兩敗俱傷的打鬥。兩名侍衛打斷鼻樑後,尼珥不得不出面干預。雖然恢復和平,卻耽擱了預備晚宴的工作,主人也來不及在陪伴客人享用正式晚餐前先填飽肚子。這真是慘痛的打擊,因為這代表客人大快朵頤時,尼珥必須禁食。拉斯卡利領主家族對於有資格與王爺共餐的人設下嚴格規範,吃牛肉的不潔之人不在其中,而霍德家族在這方面毫無通融餘地,所以款待客人時,他們只禮貌地陪客人同坐,對堆在面前的食物卻絕對不碰。為了避免受誘惑,他們總會提前用餐,尼珥也打算這麼做──但備餐船亂成一片,他只能抓幾把炒米泡牛奶充飢。
朱鷺號的小艇駛來,客人被帶進來時,尼珥鄭重起身迎接。他注意到勃南先生穿的是騎馬裝,但另兩名男子顯然花了番功夫換上適於這場合的衣服。兩人都穿雙排釦外套,竇提先生的領巾摺縫間閃爍著一支紅寶石別針。瑞德先生的西裝翻領上裝飾著一條高級懷錶的錶鍊。客人配戴珠寶使尼珥自覺弗如,他雙手合十表示歡迎時,特別用錦緞披肩遮住胸前:「勃南先生、竇提先生──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
兩個英國人只點頭回應,賽克利卻上前一步,彷彿要握手,把尼珥嚇了一跳。幸好竇提先生出馬解救,攔住那美國人。「手別亂動,後生小子。」領航員低聲說:「你碰到他,他就得去洗澡,我們就要等到午夜才有得吃了。」
一瓶香檳已在一桶渾濁的河水中等待。竇提先生喜孜孜地撲上前:「香檳!好耶──正合我意。」他替自己倒了一杯,咧開大嘴,對尼珥笑道:「家父常說:『拿酒瓶抓瓶頸,摟女人要抱腰,千萬不可顛倒。』我打賭令尊一定也聽得進這句話,嗯,尼珥拉蛋王爺──他可是個貨真價實的浪蕩子,不是嗎。」
尼珥冷淡一笑:他不禁想道,老祖宗列出不能與不潔的外國人分享的物品清單上,不包括葡萄酒和烈酒,真是慈悲之舉──若非靠他們的酒,怎麼可能跟他們打交道?他從眼角瞥見帕里莫打著手勢,示意晚餐準備好了。「各位先生,晚餐已備好了。」他站起身,鏡廳的天鵝絨帷幔立刻拉開,露出一張擦得雪亮的大桌,餐具照英國派頭布置,有刀、叉、盤和玻璃酒杯。兩端各放一座巨大枝形燭台照亮桌面,正中央插了一盆枯萎的蓮花。
照慣例,每把椅子後方都有一名侍僕,但尼珥注意到他們的衣服出奇地不合身,這才想起,這幾個小廝不是真正的侍僕,而是臨時抓差找來的年輕船夫。從他們緊張的抽搐和閃爍的眼神,可明顯看出對這角色的不安。
來到桌前,尼珥和他的客人站著等了好一會兒,等人替他們把椅子推上前,好讓他們就座。尼珥看出沒人交代船夫儀式中有這個步驟。侍僕反倒等著用餐者到他們那邊落座;以為大家會坐在離桌子幾呎遠處。
這期間,一個年輕船夫好心地主動拍拍竇提的手肘,示意他椅子還空著,就在他背後三呎遠等他去坐。尼珥看到那領航員脹紅了臉,趕緊用孟加拉語下令船夫把椅子推過來。最年輕的船夫(正好是伺候賽克利那個)嚇了一跳,像將小艇推上泥濘河岸似的,連忙用力將椅子推上前。椅子邊緣頂著賽克利,於是他一屁股坐下,被送到桌前──大吃一驚,不過沒受傷。
尼珥雖然極力致歉,但看到賽克利對這件事只覺好笑而沒有受冒犯的感覺,很是高興。他們相處時間雖不長,他對這氣質優雅,進退有度的年輕美國人卻頗有好感。陌生人的家世與出身經常引起尼珥的好奇:在孟加拉,要知道一個人的來歷很簡單;多半情況下,只要聽名字就猜得出對方的宗教、階級、村莊。外國人相對而言比較難解,總需要多方猜測。比方瑞德先生的儀態,令尼珥相信他可能來自古老的貴族世家──他記得曾在某處讀到,歐洲貴族把排行在後的兒子送去美洲並非不尋常之舉。基於這念頭,他說:「你的城市,瑞德先生,我印象中它是以一位巴爾的摩爵士命名的,沒錯吧?」
那回答出奇地沒把握──「也……也許吧──我不確定……」
這話更引起驚訝的搖頭和困窘的否認──但只讓尼珥更堅決地相信這位沉默的客人出身貴冑。「你最近就要搭船回巴爾的摩了吧……?」
「啊,不會,先生。」賽克利答道:「朱鷺號要先去模里西斯。如果趕得回來,我們年底可能會去中國。」
「我明白了。」這讓尼珥憶起請這場客的初衷,也就是了解他的頭號債主目前的運氣有什麼新發展。他轉向勃南先生:「那麼,最近改善了吧,中國那邊的情況?」
勃南先生搖搖頭答道:「沒有,尼珥‧拉丹王爺。沒有。老實說,情況還更加惡劣,甚至已經正式論及將要開戰。這很可能就是朱鷺號要去中國的理由。」
「開戰?」尼珥大驚:「可我完全沒聽說要跟中國開戰啊。」
「我相信你沒聽說過。」勃南淺笑道:「像你這樣的大人物,有那麼多宮殿、後宮、船屋,需要煩心的事已經太多了,我相信。」
尼珥知道人家在諷刺他,不由得怒從心起,好在第一道菜──熱氣騰騰的湯──及時出現,解除了他反應過度、表現失態的危機。
竇提先生露出一道沉醉的微笑。「我聞到的是鴨肉嗎?」他望空嗅道。
尼珥不知道今天吃什麼菜,因為備餐船上的廚師直到最後一刻還在張羅材料。這艘船屋即將抵達航程終點,存糧已經很少,備辦大餐的消息讓每個廚師張惶失措,大隊衛士、侍從和船夫都被派出去捕魚、打獵──尼珥實在不知有哪些收穫。所以最後由帕里莫出面,低聲確認這道湯裡的肉確實來自油脂被用來拋光桌面的那隻動物──不過尼珥只說湯用到那隻鴨的屍骸,省略了故事的後半。
尼珥雖被打斷,卻沒忘記勃南先生對他在意的事表示不屑。這下他相信這位船主是誇大其詞,想要他採信其公司確實損失慘重。他謹慎地穩住聲音說:「勃南先生,我其實下了不少功夫追蹤新聞──但我真的對你提到的這場戰爭一無所知。」
「好吧,先生,那就讓我告訴你好了。」勃南先生說:「最近廣州的官員採取強烈手段阻止鴉片輸入中國。我們在那邊有生意往來的人一致認為,不能讓滿大人隨心所欲。結束貿易會害大家破產──包括我的公司、你、還有整個印度。」
「破產?」尼珥和顏悅色地說:「但我們當然可以賣比鴉片更有用的東西給中國。」
「但願如此。」勃南先生說:「但事實不然。說得簡單點:他們根本不要我們的東西──他們頑固地以為用不著我們的產品和工業製品。相對的,我們卻少不了他們的茶葉和絲綢。如果不靠鴉片,龐大的白銀流出會令大不列顛及其殖民地無法負荷。」
這時,竇提先生忽然插話:「問題在於,你們知道,支那強尼嘗到鴉片的滋味前,總以為還能回到過去的好日子。但回不去了──此路不通。」
「回去?」尼珥訝說:「但中國自古就有鴉片癮,不是嗎?」
「自古?」竇提嗤之以鼻。「哼,我年輕時第一次去廣州,進口鴉片還少得可憐。豬尾巴強尼他媽的死硬腦袋。我告訴你,要讓他喜歡上鴉片,真不簡單。你必須承認,要不是英、美兩國商人努力不懈,會對鴉片上癮的就只限少數上等人──我們應該衷心感謝勃南先生這樣的人物。」他向勃南舉杯:「敬你,大人。」
尼珥舉杯向勃南敬酒,雖然慢了一步:「敬你,大人,祝你在中國大發利市。」
勃南微笑。「不容易啊,我告訴你。」他說:「尤其開頭那幾年,滿大人特別難搞。」
「真的?」尼珥一向以為鴉片貿易在中國是有官方許可的──因為孟加拉的英國官方不僅批准這項貿易,還責成東印度公司完全壟斷。他說:「所以,中國官方不贊成賣鴉片囉?」
「恐怕是如此。」勃南說:「中國把走私鴉片視為非法已有好一段時間。但過去他們一直沒什麼大動作。北京官員和總督原本拿了一成佣金就樂得閉眼不管。現在他們小題大作,是為了想分更多利潤。」
「所以你們認為,」尼珥說:「貴國政府要打仗了?」
「可能會發展到那一步,是啊。」勃南說:「大不列顛有無比的耐心,但任何事都有個限度。你看天朝怎麼對待阿美士德勳爵,他帶著一整船禮物等在北京城門口──皇帝卻連見都不想見他。後來律勞卑爵士的下場也沒好到哪去。」
一盤魚送了進來:裹粉油炸的魚柳配酥脆的炸蔬菜。竇提仔細打量那魚。「鱸魚──還有帶餡兒的炸餅!哎呀,大人,你的大廚真讓我們受寵若驚。」
尼珥正打算表達客套的抗議,卻發現一件令他震驚到無以復加之事。他的眼光飄向桌子中央那盆枯萎的蓮花,恐懼萬狀地察覺插花容器並非他以為的是個花盆,而是個舊陶瓷夜壺。船上年輕一輩的船夫顯然對這件器物的功能與歷史一無所知,但尼珥清楚記得,它是特地買來供一位腸胃長寄生蟲的重病老法官使用的。
他壓抑一聲噁心的驚呼,連忙移開目光,尋找一個足以使來賓不致注意此事的話題。當一個話題浮現,他立刻用還聽得出殘存些許厭惡感的聲音說:「但,勃南先生!你是說大英帝國為了強迫中國買鴉片不惜一戰嗎?」
勃南的反應來得很快,他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你顯然弄錯了我的意思,尼珥‧拉丹王爺。」他說:「戰爭如果爆發,也不是為了鴉片。打仗是基於原則:為了自由──為貿易自由,也為中國人民爭自由。自由貿易是上帝賦予人類的權利,這原則適用於所有商品,包括鴉片在內。但以鴉片而言,更重要的是,若沒了它,幾百萬中國人就將喪失英國提供的長久利益。」
聽到這兒,賽克利插嘴說:「怎麼說呢,勃南先生?」
「理由很簡單,瑞德,」勃南耐心地說:「英國對印度的統治若沒有鴉片就無法維持──事實就是如此。你一定知道,這些年來,東印度公司光是出售鴉片的年收入,就等於你的祖國,美國的全年國民所得。你能想像若沒有這筆源源不絕的財富,英國能統治這塊貧瘠的土地嗎?試想英國的統治帶給印度的種種利益,我們豈不就能推斷,鴉片是上帝賜給這國家最大的福佑嗎?豈不更可以說,把這些好處散播給更多人,乃是上帝賦予我們的責任嗎?」
尼珥心不在焉,他這一刻才想到,夜壺這檔事本有可能發展出更恐怖的結局。例如,萬一它被當作湯碗盛滿熱湯送上來的話該怎麼辦?想到所有可能的情況,他有充分理由感謝神明使他不至在社交場合身敗名裂,他忍不住滿懷虔敬地反駁:「用上帝為鴉片辯護,你不覺得不安嗎,勃南先生?」
「一點都不會。」勃南捋著鬍子說:「我有位同胞說得簡單明瞭:『耶穌基督就是自由貿易,自由貿易就是耶穌基督。』我認為這是我聽過最真實的話。如果上帝要用鴉片當作打開中國的工具以接受祂的訓誨,那就讓它實現罷。就個人而言,我得承認,我覺得英國人毫無理由助長滿清暴君剝奪人民享用這仙丹妙藥的行徑。」
「你是指鴉片?」
「當然。」勃南嚴厲地說:「我且問你,大人,你願意回到拔牙或截肢時沒有任何止痛藥減輕痛楚的時代嗎?」
「不會啊。」尼珥打個寒噤。「當然不會。」
「我想也是。」勃南說:「所以你最好記住,少了嗎啡、可待因、那可丁,現代醫療和外科手術就都無法施行,而這些藥物不過是鴉片所衍生福庇中的少數幾種而已。想想看,甚至這個進步與工業化的時代都可說是鴉片造就的。把這一切列入考慮,豈不有充分理由質問,滿清暴君有沒有權利橫加阻撓,剝奪他無助的子民享受進步好處的機會。你想,上帝若看到我們與暴君同流合污,讓那麼多人無法分享天賜至寶,衪會高興嗎?」
「但是,勃南先生,」尼珥堅持說:「中國有很多人染上鴉片癮,中毒不醒,不也是事實嗎?我們的造物主應該不樂見這些苦難吧?」
這話激怒了勃南。「先生,你提到的缺失,」他答道:「只是人類墮落的一面,尼珥‧拉丹王爺,如果你有機會到倫敦的貧民窟走一遭,就會親眼看到,帝國首都賣杜松子酒的店鋪裡,上癮中毒的人並不比廣州鴉片館裡少。難道我們因此就要剷光城市裡的酒館?即使執行這些政策,難道從此就不會有人上癮?如果這方面的努力失敗,國會中的議員諸公就得承擔因而喪生的每條人命的罪疚?答案是不。不會的。因為要矯正毒癮問題不能靠國會或皇帝下令,只能靠個人良知──每個人要認清個人的責任,要敬畏上帝。做為一個信奉基督教的國家,這是我們能教中國唯一且重要的一課。中國的腐敗只能歸咎於它的暴政,先生。像我這樣的商人無非就是自由貿易的僕人,它像上帝的十誡一樣,是永恆不變的。」勃南先生頓了一下,「在這方面,我還能補充一點,我認為拉斯卡利王室不宜討論鴉片是否道德的話題。」
「有何不宜?」尼珥打起精神,準備面對接下來必然出現的對峙。「請解釋,勃南先生。」
「有何不宜?」勃南挑起眉毛。「這麼說吧,最好的解釋就是,你擁有的一切都來自鴉片──這艘船、你那些房子、這一桌食物。你以為光靠你的房地產收入和那些身在飢餓邊緣,與苦力無異的農民,就能有這種享受嗎?不可能的,大人,是鴉片給了你這一切。」
「但我不會為它發動戰爭,大人。」尼珥用同樣尖銳的語氣對勃南說:「我也不相信大英帝國會這麼做。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國會在貴國的影響力。」
「國會?」勃南笑了起來:「戰爭結束前,國會根本不會知道此事。相信我,大人,如果這種事要交給國會處理,老早就沒有大英帝國了。」
下一道菜送上來,打斷了他的話,船上的大半船員一個接一個走進來,捧著裝有米飯、羊肉、大蝦的銅盆,還有泡菜和醬菜的拼盤。
竇提說:「啊,終於來了──咖哩大餐!」蓋子掀開時,他迫不及待往桌上張望。他找到要找的東西,快活地伸手指著一個裝滿菠菜和魚片的銅碗:「這不就是名震八方的拉斯卡利熱炒魚嗎?啊,我確信是它!」
尼珥被勃南的話深深刺傷,「千萬別把我當作無知的本地人而像對小孩似的跟我講話。容我這麼說,貴國的年輕女王不會有比我更忠貞的臣民,也沒人比我能更清楚理解英國人享有的權利。事實上,我能補充,我對休姆、洛克、霍布斯先生等人的著作都非常熟悉。」
「你甭在我面前提什麼休姆、洛克的。」勃南用駁斥搬弄權威姓名以自抬身價者的冰冷口吻說:「我告訴你,打從他們一進孟加拉稅務局工作,我就認得他們。我也讀過他們寫的每一個字──包括他們寫的衛生報告。至於霍布斯先生,我前幾天還在俱樂部跟他一塊兒吃飯。」
「霍布斯這好小子,」竇提忽然插嘴說:「進市議會啦。如果我沒弄錯。我跟他去打過一次野豬呢。嚮導驚起一隻老母豬和一窩小豬,把馬嚇得魂不附體。老霍布斯摔下來──正好跌在一隻小豬身上。當場就死了。我是說那隻小豬。但霍布斯毫髮無傷。真是慘不忍睹。不過烤熟後依舊美味。我是說那隻小豬。」
竇提還沒講完他的故事,一陣類似踝鐲的鈴聲從尼珥背後屏風遮擋的小房間傳來。顯然艾蘿凱西和侍女群要來看看晚宴客人長什麼模樣。接著她們輪流到窺視孔前張望,又是一陣低語聲和腳步聲,然後尼珥聽見艾蘿凱西興奮地提高音量:快看,快看!
噓!尼珥回過頭,但沒人聽見他的警告。
看見那胖老頭嗎?艾蘿凱西繼續用孟加拉語熱切但明顯地以氣音說:二十年前他嫖過我;我頂多十五歲吧;哎呀,他幹的好事,我的天!說出來,妳們會笑死……
尼珥注意到桌上一片沉默:年紀較大且經驗豐富的人,都瞪著天花板或桌面,彷彿在研究某樣東西──賽克利卻驚訝而好奇地東張西望。尼珥比先前更束手無策,只好喃喃致歉:「就是幾個婢女。別聽她們胡扯。」
艾蘿凱西總算壓低音量,尼珥不想聽,卻情不自禁豎起耳朵:不,真的……叫我坐在他臉上……嘻嘻!……然後用他的舌頭舔那地方……不對啦,笨蛋,就是那裡啦,對啦……shejeki chatachati!……啊唷喂,那種舔法!還以為他在吃芒果醬……
「媽拉個巴子什麼東西!」竇提猛然跳起,打翻了椅子,發出一陣嘩啦聲。「天殺的婊子淫娼。別以為老子聽不懂妳們在鬼扯啥。妳那些黑鬼話我沒一個字聽不懂。說我舔女人屄瓣,是嗎。舔,妳說的?看我拿棍子好好舔妳一舔……」
他高舉手杖,大步撲向小房間,勃南靈活地跳起來把他拉開。賽克利也趕緊幫忙。集二人之力。總算把領航員拖出鏡廳,來到前甲板上,把他交給水手長阿里和手下的船工。
竇提雖被拖上小船,一路仍在大喊大叫:「不准碰我的腳!……否則我剝了你的頭皮……掏出你的腸子……打爛你的雞巴……天殺的豬狗不如!……我的燉菜跟熱炒魚片呢……?」
勃南走回鏡廳,尼珥還坐在主位,面對這場災難般的盛宴沉思:若由他父親款待客人,今晚會發展到這地步嗎?那是他無法想像的演變。
「很抱歉。」勃南說:「我們的好竇提先生,剛好多喝了一小杯,稍微超過他平日的量。」
「該道歉的是我。」尼珥說:「你們不會要走了吧?女士們安排了一場餘興表演。」
「真的?」勃南說:「那一定要請你轉達我們的歉意。恐怕我不適合看那種表演。你可能知道,我對教會有某些責任,習慣上不觀賞有損異性尊嚴的演出。」
尼珥低頭道歉。「我懂,勃南先生。」
勃南從背心裡取出一枝雪茄,放在拇指上敲了敲。「如果你不介意,尼珥‧拉丹王爺,我想私下跟你說幾句話。」
尼珥想不出任何拒絕這要求的藉口。「當然,勃南先生。我們到上層甲板去好嗎?在那兒不會受人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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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上層甲板,勃南就點起雪茄,向夜空噴出一篷煙霧。「我很高興有這機會跟你談談。」
「謝謝你。」尼珥戒備地說。
「記得我最近寫給你的信吧。」勃南說:「能否請教,你是否考慮過我的提議?」
「勃南先生,」尼珥乾澀地說:「很抱歉,目前我還不出欠你的那筆錢。請你了解我無法配合你的提議。」
「為什麼?」
「勃南先生,」尼珥說:「我的家族擁有拉斯卡利領地兩百多年;霍德家族連續九代坐在王座上。我怎能用它來抵債?」
「時代改變了,王爺。」勃南說:「不隨時代改變的人,就只好被淘汰。」
「但我對人民負有責任。」尼珥說:「你一定要試著了解──我的宗廟在那塊土地上。我無權拿任何一部分土地出售或送人。它也屬於我的兒子和他尚未出生的後代。我不能轉讓給你。」
勃南噴出一口煙,壓低聲音說:「事實上你沒得選擇。你欠我公司的債,即使賣掉所有房地產都還不清。恐怕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勃南先生,」尼珥堅決地說:「我會賣掉我的房屋,也會賣掉這條船,我會盡可能賣掉一切──但我不能放棄拉斯卡利的土地。我寧可宣告破產,也不能把領地交給你。」
「我明白了。」勃南說道,毫無不悅之意。「我可以把你方才的話當作最終決定嗎?」
尼珥點點頭:「是的。」
「那麼,就這樣吧。」勃南凝視雪茄發光的菸頭。「我們把話說清楚,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後果,你就只能怪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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