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後記
我們的城池
今年夏天,我走進了長江路上叫做「1912」的地方。這地方,有著相當樸素的面目。外觀上,是一個青灰與磚紅色相間的建築群落。低層的樓房,多是煙色的牆,勾勒了泥白的磚縫,再沒有多餘的修飾,十分平實整飭。然而,在它的西面,毗鄰著總統府,又與中央飯店遙遙相對。會讓人不自覺地揣測它的淵源與來歷。這裡,其實是南京新興的城市地標,也是漸成規模的消費社區。「昔日總統府邸,今朝城市客廳」,商業口號不免降尊紆貴,內裡卻是親和懇切的姿態。民國風味的新舊建築,錯落在你面前,進駐了「瀚德遜河」、「星巴克」與「粵鴻和」。
1912,是民國元年,也曾是這城市鼎盛過的時日。境遷至今,四個鮮亮奪目的阿拉伯數字,坐落在叫做「博愛」的廣場上,成為時尚的標記。通明的燈火裡頭,仍有寂寥默然的矗立。或許這矗立本身已經意興闌珊,卻是言簡意賅的附會。這附會的名義,是「歷史」二字。
許久前,在一篇關於南京的文章裡,我曾經這樣寫過:
這個城市,從來不缺歷史,有的是濕漉漉的磚石碑刻供你憑弔。十朝風雨,這該是個沉重的地方,有繁盛的細節需要承載。然而她與生俱來的脾性,總有些漫不經心。你看得到的是一個剪影,閑閑地背轉身去,踱出你的視線。你再見到她時在落暮時分,「烏衣巷口夕陽斜」,溫暖而蕭瑟。《儒林外史》裡頭,寫了兩個平民,收拾了活計,「就到永寧泉茶社吃一壺水,然後回到雨花台來看落日。」
如今,回頭再看這段文字,卻令自己汗顏。這文字言語間雖則誠實,卻不太能禁得起推敲,是多少帶著浪漫主義色彩的浮光掠影。事實上,「歷史」於這城市間唇齒一樣的關聯,並非如此溫情脈脈。在規整的時代長卷之下,隱埋著許多斷裂與縫隙,或明或暗,若即若離。
當年,諸葛亮鏗然一句,「鍾山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宅也。」言猶在耳,李商隱便在〈詠史〉裡唱起了對台戲:「三百年間同曉夢,鍾山何處有龍盤?」一語問到了傷處,因為關乎的便是這斷裂。三百年的蹉跎歲月,歷史自是繁盛。然而,孫吳至陳,時局變動之快,興衰之頻,卻令人扼腕。
說到底,這是座被數次忽略又重被提起的城市。歷史走到這裡不願繞行,總是有些猶豫和不捨,於是停下腳步。世轉時移,還未站穩腳跟,卻又被一起事件,甚至一個人拉扯出去了。關於這其中的更迭,有許多傳說,最盛的自然事關風水。崢嶸的王氣,是招人妒的。楚威王在幕府山下埋了一雙金人,秦始皇開挖秦淮、掘山斷隴,都是為打擊這「氣」而來。政治肥皂劇甫一落幕,這氣便也「黯然收」了。「玉樹歌殘王氣終」,你所看到的沉澱,其實也都是一些光影的片段,因為薄和短促。只是這光影累積起來,也竟就豐厚得很。
想一想,南京與歷史間的相濡以沫,其實有些不由衷。就因為這不由衷,倒讓這城市沒了「較真」的興致,無可無不可,成就了豁朗的性情。所以,你細細地看,會發覺這城市的氣質,並非一脈相承,內裡是頗無規矩的。擔了數代舊都的聲名,這城市自然風雲際會,時日荏苒,卻是不拘一格。往遠裡說,是王謝烏衣斜陽裡,更是盛產六朝士人的風雅處,民國以降,幾十載過去,在喧騰的紅色年代竟也誕生了作派洶湧的「好派」與「屁派」,豪獷迫人起來。其中的矛盾與落差,看似荒誕,卻大致標示了這城市的氣性。
給這氣性的下一則定義,並非易事。但用一個詞來概括,卻也可算是恰如其分。這個詞,就是「蘿蔔」。一方水土一方人。這詞原來是外地人用來褒貶南京人的。蘿蔔做為果蔬,固然不是南京的特產。然而對蘿蔔產生地方認同感的,卻唯有南京人。龔乃保《冶城蔬譜》云:「蘿蔔」吾鄉產者,皮色鮮紅。冬初,碩大堅實,一顆重七八兩,質粉而味甜,遠勝薯蕷。窖至來春,磕碎拌以糖醋,秋梨無其爽脆也。這則描述的關鍵字,在於「大」與「實」兩個字。外地人便引申出來,形容南京人的「木訥,無城府和缺世故」。南京人自己倒不以為意,將之理解為「敦重質厚」。這是不錯的心態。的確,南京人是不大會投機的,說好聽些,是以不變應萬變。南京人對於時局的態度,多半是順勢而為。大勢所趨或是大勢已去,並非他們考慮的範疇。因為沒什麼心眼兒和計算,與世少爭,所以又漸漸有了沖淡平和的作風。「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由是觀,「蘿蔔」又是葷素鹹宜的意思,說的是人,也是說這城市的開放與包容。有關於此,前輩作家葉兆言,曾引過一則掌故,說的是抗戰後南京徵選市花,名流們各執己見,梅花海棠莫衷一是。終於有人急了,打岔說代表南京的不是什麼花,而是大蘿蔔。這段子引得令人擊節,忍俊不止處,卻也發人省思。
以上種種,於這城市性情中的豐饒,其實不及其一。做為一個生長於斯的人,若非為要寫這部小說,也不太會著意地深入了解與體會。這大概也是一種帶著「蘿蔔氣」的習以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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