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歷來罕有古地圖登上頭條新聞,但2003 年美國國會圖書館購得馬丁.瓦爾德澤米勒(Martin Waldseemüller)於1507 年製作的世界地圖時,就出現這樣的罕事。瓦爾德澤米勒地圖被稱作亞美利加(America)的出生證明,美國花了1000 萬美元才到手。它是用十二塊木刻印版印成的美麗地圖,印版刻工精細,致使1901 年重新發現此地圖的耶穌會教會學校老師約瑟夫.費舍(Joseph Fischer)誤認為那些印版出自大藝術家阿爾布雷希特.杜勒(Albrecht Dürer)之手。事實並非如此,但這倒不失為一樁美麗的錯誤。用這些木刻印版印成的世界大地圖可能多達數千幅,但如今碩果僅存的只有擺在國會圖書館門廳展示的這一幅。
這幅地圖要價這麼高,乃是因為其中一個小細部。這是最早有亞美利加之名的地圖。馬丁.瓦爾德澤米勒把此名刻在南美洲的某個空白處,約略位在後來巴拉圭的所在位置。在地圖左側,有個幻影般的地塊從南極地區蜿蜒伸向北極地區,而瓦爾德澤米勒究竟用亞美利加一詞來指稱這個地塊的多大區域,已不得而知,但美國國會一致認為它所涵蓋的地區面積足夠滿足他們所需。如大家所知,亞美利加成為一塊新大陸的新名字,而這一地名的由來,全拜瓦爾德澤米勒是探險家暨地理學家亞美利戈.維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的超級粉絲之賜。當初他所崇拜的對象若是克里斯多福.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可能會把這塊新大陸稱作哥倫比亞(Columbia)。但歷史未這樣走,因為在瓦爾德澤米勒心目中,新世界的發現者是維斯普奇。
這幅地圖出版九年後,瓦爾德澤米勒揚棄他創新的世界模型,改採大不相同的設計,1507年的原版世界地圖於是淪為多餘之物,變成沒有未來的一張地圖。僅存的這幅地圖能夠存世,完全因為名叫約翰內斯.申納(Johannes Schöner)的數學家在1547年去世前不久買下它,予以妥善保存。申納原是具有自由精神的神父,後來改行研究數學。買下此地圖後,他把它放進皮面裝幀的文件夾裡,文件夾最後落腳於德國南部的沃爾費格堡(Wolfegg Castle),直到1901 年此圖才重見天日。那一年,該城堡的檔案保管員赫爾曼.哈夫納(Hermann Hafner),聽說隔著國界不遠的奧地利境內,有位老師對歷史文獻有興趣,於是邀他到該城堡博物館走走。那位老師,名叫約瑟夫.費舍,對維京人很有興趣,熱中於搜尋古斯堪的納維亞人早期遠航活動的資料。沒有這種種偶然的機緣,這幅地圖可能無緣跨過五百年時空來到我們面前。在這段歷史中最接近其起始點的人物―約翰內斯.申納,擔心可讓人據以探究過去的東西遭到冷落。「你知道世道如何,」他在1533 年抱怨道。藝術和科學「如此沉默,受到如此的冷落,讓人擔心它們會被白癡清除掉」。
各位即將閱讀的此書,則以名叫塞爾登地圖的另一幅地圖為中心鋪陳。這幅地圖於1654 年由名叫約翰.塞爾登(John Selden)的英格蘭律師遺贈給牛津的博德利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因此得名。它是最近七百年裡中國人所製作的最重要地圖,描繪當時中國人所知道的世界,即西起印度洋,東至香料群島,南起爪哇,北至日本的那個世界。多虧落入約翰.塞爾登之手,它才能存世至今。塞爾登和約翰內斯.申納一樣熱中於保存知識,而且不只限於英格蘭人的知識,還包括世上所有知識,乃至中國人的知識,儘管他看不懂中文。所幸有他保存,因為塞爾登地圖,不同於印製了數千幅的瓦爾德澤米勒地圖,它是手工描畫、上色,世上僅此一件。
這是幅大地圖,長160 公分,寬96.5 公分,大小雖只有瓦爾德澤米勒地圖的一半(約155 平方公分 vs. 316 平方公分),但肯定仍稱得上是當時當地最大的壁掛圖。當時的中國和歐洲都未曾造出那麼大的紙張,製作如此大小的壁掛圖需要別具匠心才辦得到。塞爾登地圖的繪製者所能取得的最大張紙是65×128 公分。他找來兩張紙,把一張紙從短邊的中心點往下將紙裁成兩半,將其中一半黏在另一張紙的側邊,把另一半的長度修剪過後,黏在那一張紙的底部。瓦爾德澤米勒用的是較小張的紙(42×77 公分)。他未把幾張這樣的紙黏在一塊,而是將他的地圖分成十二個區塊,用十二塊木刻印版印出各區塊的地圖,讓買家自行將它們組成一張地圖。後來,他更改地圖設計,眾多原版地圖的買家把手上的十二分區圖都丟掉,只有一名買家還留著。申納的整組十二分區圖能存世,全拜它消失於圖書館之賜,而塞爾登地圖的遭遇與它正如出一轍。兩幅地圖都重見天日,並受到世人矚目,瓦爾德澤米勒的地圖於一個世紀前重現於世,塞爾登地圖則是數年前。
兩幅地圖都非常重要,只是重要之處不同。瓦爾德澤米勒的地圖繪製於「新世界」漸漸為歐洲人所知的時候。歐洲與這個世界的奇遇,使既有的地圖繪製模式愈來愈難符合現實需要,於是在九年後他揚棄該模式,改採更能將整個地球涵攝在內的新幾何學。塞爾登地圖也受到中國與上述世界相遇的衝擊,呈現從地球另一端所看到的該世界。該地圖的繪製者承襲了繪製中國地圖方面久遠的傳統,但也跨出該傳統,以此前中國的地圖繪製者未曾採用的方式,繪製了中國之外的陸地。當時,關於中國之外海洋、陸地在地表的分布情況,有眾多新資料問世,於是,與瓦爾德澤米勒並無二致的,他重新設計世界的模樣,以因應這些新資料的衝擊。他也創造出一樣極優美的東西―儘管那優美得用心觀察才體會得到―替東亞陸塊添上高山、樹和有花植物,以及偶爾隨意加上的細部。在戈壁荒漠裡翩翩飛舞的那兩隻遊蝶最叫我喜歡。
標注了「亞美利加」一名的那幅地圖,漂泊了一世紀才在美國國會圖書館覓得新家。它與頌揚美國光榮歷史的建國文獻擺在一塊,被許多人認為得其所哉。塞爾登地圖會有同樣的遭遇嗎?在2011 年,經過千辛萬苦(且所費不貲)的修復後,如今它被擺在博德利圖書館公開展示。它的故事到此就是結局了嗎?如果有人斷定這張地圖在頌揚中國的國家認同方面扮演了奠基性的角色,它的未來可能變得複雜。但塞爾登地圖不是中國的出生證明。這張地圖上沒有中國的中文名,也沒有當時統治中國的明朝之名,但中國已存世如此之久,因此即使有這兩個名字,在中國歷史已走到如此晚期的階段,它們也不具有重大意義。
既不是出生證明,那麼,有可能是收養證明嗎?為了東海、南海上數千個島嶼的主權歸屬問題,中國如今與東亞每個聲稱其中某些島嶼為其所有的濱海國家有所爭執。最為人所熟知的島嶼是台灣東北方的釣魚台和南海的西沙群島、南沙群島,而它們之所以最為人知,乃是因為爭執時吵得最大聲。塞爾登地圖是19 世紀以前中國人對這些水域唯一詳細描繪且具體標示地理特徵的文獻,因此有人寄望這幅湮沒已久的地圖能成為中國與其鄰國在外交戰裡制勝的王牌。本書中我會指出我在這點上的疑問,說明塞爾登地圖在這類主題上毫無置喙之處。但愛國情緒和國家利益足以阻止真相的探明,所以誰又敢打包票呢?塞爾登地圖為了投保而估的價值為瓦爾德澤米勒地圖價值的五分之三,然而這是對已將近四百年未上市販售的一樣東西所做的隨意性估價。如果它再度成為待價而沽之物,出價肯定會高上許多。
我用一整本書談一幅地圖,不是為了像骨董鑑價節目上的專家那樣發出讓人發噱的妙語,而是要以這幅地圖為切入點,探討它問世的那個時代。那是個有著旺盛創造力和顯著改變的時代。新視野日益開啟,舊見識逐漸瓦解,原來信持的真理讓位給引發爭議的新看法。數十萬平民百姓在漂泊之中尋找工作、生存、冒險的機會。數萬艘船從歐洲、亞洲的每個港口出海。某一大陸上所生產的大宗商品,正重新塑造另一大陸上經濟體的面貌。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首度公演《暴風雨》(The Tempest)、班.瓊森(Ben Jonson)發明歌舞喜劇,以取悅英王詹姆斯一世(King James I),約翰.多恩(John Donne)受迫於詹姆斯一世要他放棄寫情詩改寫布道文的壓力,最終成為這兩種創作體裁的能手。約翰.塞爾登廁身於這群人之中,在倫敦過著非常充實的生活,在該攻讀法律的時候,不負期望地寫了許多詩。這些詩顯然算不上一流:還年輕的他尚未找到自己該走的路。日後他會在東方學和憲法上取得不朽成就,但他也確實會像上述那些較出名的作家那樣,改變英格蘭的社會結構。而隨著他在這些方面闖出名堂,這幅後來以他名字命名的地圖將會落入他手裡。
我未以這幅地圖作為此書的開頭,因為談塞爾登地圖之前,還有許多東西需要思考。我們得先探索其他領域,因為基本上沒有文獻資料可供我們從旁瞭解這幅地圖。這幅地圖橫渡半個地球,落腳在對它的看法迥異於繪製者本身意圖的新環境裡,從而使它的身世變得複雜,令它可供講述的故事增加了一倍。它遠不只是對它所處時代的被動說明,還是一份精心製作的文獻,將大大揭露它被繪製、觀看、塗鴉時所處的時空。比起這幅地圖的繪製者,我們所知更多也更少,因而得經過一番發掘,才有辦法解讀它。
或許有人覺得奇怪,但單單一本書不足以打開藏在這幅地圖之細部裡的各扇門,更別提走遍這些門後的所有長廊,更別提進入這些長廊邊的所有房間。到目前為止,我已想辦法進入其中某些房間,從而見識到我初次審視這幅地圖時所完全意想不到的紛然多樣的人事物。在倫敦燒掉的日本春宮畫、萬曆皇帝的貿易政策、中國羅盤的設計、撒繆爾.泰勒.柯爾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刻意拼錯元朝上都的英文拼音、人體遺骸捐贈博德利圖書館、聖殿騎士團的祖堂,都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在這些人事物裡,我只預料到一樣,那就是羅盤;其他全叫我嘖嘖稱奇。但如果希望讓完全罩在五里霧中的塞爾登地圖擁有它應得的歷史,就得把所有人事物都納入考慮。
最後,本書其實不是在談一幅地圖,而是在談因它而生命交錯的一些人。如果我能闡明這個時代富裕、複雜、網絡全球化的程度,我的目標就算達成了。這幅地圖提醒我們,甚至警示我們,如果對先人那些把我們帶到今日僵局的富強作為始終懵懂無知,我們對現時的理解會變得很膚淺。17世紀的人當然不可能預見在南海周邊發生的小型交易和衝突會是後來之帝國時代的先兆,或我們所置身之國家—企業聯手時代的先兆。在塞爾登地圖所描繪的那塊地表上遊走的貿易商和海員,純粹是為了賺錢而來到該地,對那塊地區沒有別的想法。如此平凡無奇的一個欲念竟能改造世界,著實令人好奇。但我們有什麼資格認為我們的時代異於他們的時代?誠如約翰內斯.申納所直言不諱的,「你知道世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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