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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文(節錄):
孤獨的反義詞
我們找不到一個詞來表達孤獨的相反意義。如果有的話,我得說,那就是我此生所追求的;那就是我衷心感激耶魯帶給我的感受,也是我害怕明天一早醒來、畢業離開之後,即將失去的感受。
如果用「愛」或「群體生活」來形容,又不夠貼切;那只是一種感覺,有人──很多很多人──和你休戚與共的感覺。很多很多人站在你這一邊。那是帳單都付清了大夥兒還不肯散去的時候;那是清晨四點鐘卻沒人肯上床的時候;那是彈著吉他的夜晚,還有我們已經記不清的夜晚;那是我們共同經歷過、走過、看過、笑過、感受過的時光;以及畢業典禮上千奇百怪的帽子。(譯註:耶魯的畢業典禮有一項特殊傳統,畢業班學生會挖空心思戴上稀奇古怪的帽子,越奇特、越顯眼越好。)
耶魯充滿我們給自己圍成的小圈圈。阿卡貝拉合唱團、球隊、宿舍、社團。就算在最孤寂的夜裡,我們無依無伴拖著腳步回家,疲憊地趴在電腦前──還有這些小圈圈讓我們感受到被愛、安全、有歸屬感。然而到了明年,我們就不再擁有這些,不再跟一票死黨住在同一個街區,不再跟一大夥人一起傳簡訊聊天。
這讓我害怕,遠甚過害怕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城市或伴侶。我害怕失去我們身處的這張網;這個難以捉摸、無法言喻的孤獨的相反──我此刻的這個感受。
但是,我們得弄清楚一件事:生命中最美好的年代並未成為過去;那是生命的一部分,隨著我們逐漸成長,不論最後搬到紐約、搬離紐約,或者但願自己住在或不住在紐約,美好的年代肯定會一再出現。我打算到了三十歲還要狂歡,打算到老了都要給自己找樂子。一切對於「最美好」年代的追悔,莫不出於這種老掉牙的開場白:「早知道就……」、「要是我……」、「真希望當年……」。
當然,我們難免會有遺憾:那些該讀的書、那個錯過的男孩。我們是自己最嚴厲的批評者,很容易對自己失望。太晚睡、拖拖拉拉、投機取巧。我不只一次回顧高中的自己,然後驚嘆:我是怎麼辦到的?我怎麼能那樣用功?我們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如影隨形,而且永遠都會在心底隱隱作祟。
然而重點是,每個人都一樣。沒有人能睡覺睡到自然醒,沒有人念完該念的每一本書(也許除了那幾個拿書卷獎的瘋子……)。我們為自己設下的標準是那麼高不可攀;也許,我們永遠無法成為心目中那個完美的自己。但是我覺得沒關係。
我們那麼年輕,青春正盛;我們才二十二歲,還有很多時間。有時候我發現,當我們在派對之後獨自一人躺著,當我們舉手投降、闔上書本走人的時候,有一種多愁善感的念頭會悄悄鑽進我們的集體意識──一切恐怕為時已晚,別人恐怕已經遙遙領先,比我們更有成就、更有專長,在拯救世界、創造或發明改進的路上,比我們走得更遠。現在要重新開始,恐怕已經太遲,我們必須將就著繼續走同一條路,直到畢業。
剛進來耶魯的時候,我們懷抱著夢想,擁有一股巨大而不可思議的潛在能量──如今,這股能量彷彿一點一滴流逝了。我們以前從來不需要作選擇,如今突然之間,我們不得不為自己的前途做出決定。有些人學有專精,明確知道自己要些什麼,並且踏上了正確的道路:準備進入醫學院、在理想的非營利組織工作、做研究。對於你們這些人,我要說聲恭喜,還要說──你們真討厭。
然而我們大多數人,或多或少都迷失在浩瀚的通識教育之下,對我們選擇的道路沒有太大把握,甚至有些後悔。要是當初主修生物就好了……要是大一就開始參與新聞工作就好了……要是當初想到申請這個或那個就好了……
我們得記住的是,任何事情都還來得及。我們可以改變心意,可以重頭開始。去讀研究所、去嘗試寫作。那種「一切都已太遲」的想法實在太滑稽、太好笑了。我們才剛要從大學畢業,如此年輕。我們不能──絕對不能──失去一顆懷抱希望與夢想的心,因為到頭來,當失去一切,我們還能擁有的,只剩下這顆心。
大一那年隆冬,一個星期五晚上,我昏昏沉沉接到朋友的來電,要我跟他們在埃斯埃斯埃斯(Est Est Est)披薩店碰面。我在昏昏沉沉之間,開始拖著腳步往SSS大樓走去(原註:Sheffield-Sterling-Strathcona大樓是耶魯的行政大樓,裡頭有院長辦公室,以及一間大型演講廳),那大概是校園最偏僻的地方了。驚人的是,我費盡千辛萬苦抵達了門口,才發覺事情不太對勁:朋友們怎麼可能跑到耶魯的行政大樓狂歡?他們確實沒有。不過反正天氣很冷,而我的學生證還能派上用場,於是我進了SSS,掏出手機。四下一片寂靜,只有老舊的木頭地板嘎吱作響。隔著彩繪玻璃,我幾乎看不見窗外飛舞的雪花。我坐下,抬起頭。在我之前,這間巨大的演講廳裡曾有成千上萬的學生坐在這裡。而我此刻孤身一人,在黑夜裡,在紐黑文的暴風雪中,心裡卻湧出一股奇特的安全感,如此不可思議。
我們找不到一個詞,來表達孤獨的相反意義。如果有的話,我得說,那就是耶魯給我的感受;那就是我此時此地的感受。與你們全體休戚與共,一起感受著愛、折服、謙卑,還有忐忑不安。我們不必失去這份感受。
2012年,我們同在一起,讓我們一起在這世界留下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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