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選摘(節錄)
二樓的陽台有位女性探出頭來,雙手放在欄杆上,伸長了脖子,直盯著前方。
正打算關窗的太郎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好奇地看著這一幕。女人一動也不動。她戴著黑框眼鏡,因為光線的反射,看不出來她的視線究竟落在何處,但她的臉確實朝著陽台的正前方,也就是混凝土磚牆前的房東家。
由上往下看,太郎住的公寓呈「『」形,他的套房剛好位在一樓凸出來的部分。正當太郎想把面向中庭的小窗關上時,二樓最邊間──也就是離他的套房最遠的房間陽台上,女人的身影映入了眼簾。雖然叫做中庭,說穿了不過是約三公尺寬、荒廢閒置的空地,混凝土縫隙雜草叢生,也禁止閒雜人等進入。到了春天,區隔公寓和房東家的混凝土磚牆上,地錦急遽蔓生,磚牆另一端的楓樹和梅樹則乏人照料修剪,枝椏延伸過牆,恣意生長。樹的後方,有一棟相當老舊的兩層樓木造房屋,一如往常,杳無人煙。
將視線移回女人身上。她依然佇立在原地不動。因為磚牆遮蔽,從太郎位在一樓的套房望去,只看得到屋頂,要是在二樓,肯定就能清楚看見房東家的一樓和庭院,但太郎並不覺得那裡會有什麼奇特的景致。房東家有著漆成紅色的金屬屋頂板和深褐色的壁板,歲月的痕跡歷歷在目。原本獨居的房東老太太搬到老人看護中心已經過了一年,以前她經常打掃住家的前庭,當時身體似乎還很硬朗,但其實已經八十六歲高齡。這些都是從房仲那邊聽來的。
視線隨著屋頂邊緣投射出去,可以看見天空和白雲。清晨晴朗無雲的藍天,此刻飄出了幾朵雲。純白的雲團。明明正值五月,看來卻宛如盛夏的雲朵。太郎望著藍天中飛竄出的層層雲朵想著,這樣的雲據說位於幾千公尺的高空。和天空的深藍色形成強烈對比,讓眼睛深處感到微微的刺痛。
望著天上的雲,太郎想像著自己乘坐在雲朵上。他向來如此。假想自己走了好長好長一段距離才終於抵達雲端,手撐著雲朵鳥瞰下方的街景。儘管相隔數千公尺,一條條蜿蜒交錯的小路和一間間毗鄰貼合的屋頂卻看得一清二楚。汽車像極小的蟲子般在路上滑行;小型飛機從街道和自己之間倏地劃過。那畫面就像動畫裡的鏡頭。覆蓋著玻璃的駕駛艙內空無一人。靜謐無聲。不光是飛機毫無聲響,四周也一片靜寂,無聲無息。太郎緩緩起身,一頭撞上天空的天花板。四下無人。
這一連串光景,是太郎自年幼時腦海裡經常浮現的畫面。探向二樓邊角的陽台,瞥見剛才沒見到的白色四方形物體,回過神,才發現原來是女人擱在欄杆上的圖畫紙,不,是素描本。她正在畫樹木嗎?陽台面向南邊,屋簷又淺,現在是下午兩點,陽光肯定很刺眼。
女人有時會把身子往外伸,這時便可以看到她的臉。戴著黑框眼鏡,留著半長不短、勉強可算是妹妹頭的短髮。她是二月剛搬來的房客,太郎在公寓前見過好幾次,猜想對方大概三十出頭,和自己年紀相仿或是年輕一點。個子嬌小,總是穿著T恤或棉質運動服,打扮得很隨性。她把脖子伸得老長,幾乎越過素描本,歪著頭朝向這邊。太郎此時才終於發現,女人凝視的並非正前方的房東家,而是太郎套房的方向、房東隔壁的住家──那棟藍色的房子。
鳥兒在枝頭上發出高亢的鳴囀聲,枝葉驟然響起沙沙的摩娑聲。下一瞬間,太郎和女人的目光剛好對上。在太郎把眼神移開之前,女人已經迅速收起素描本,唰地一聲拉上陽台的落地窗,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 * * * *
星期五早上,太郎正要出門上班,一打開門,就看到住在「辰」室的女人從公寓前面經過,往右手邊走去。她似乎沒注意到太郎在半開的門後盯著自己,只是專注地向前邁進,方向正好和車站相反。太郎盤算了一會兒,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根筋不對,下一秒竟就尾隨女人身後而去。
女人緩緩走過公寓隔壁占地廣闊、被混凝土磚牆包圍、有如大型金庫的住家前,在下一個轉角右轉。看到女人轉進去後,太郎也來到同一個轉角。混凝土金庫內似乎有座中庭,只有小小的窗戶對著外面。車庫的鐵捲門緊閉著,太郎親眼看過一輛英國製的四輪驅動車從這裡開出去,卻不曾見過住在裡面的人。他站在混凝土磚牆牆角,窺探著女人的去處。
她在混凝土金庫前方的藍色房子前停下了腳步。矮小的身軀拚了命墊起腳尖,想一窺牆內的情形。伸長脖子左右張望後,她再度跨出步伐,臉則始終朝向藍色房子。她穿著皺巴巴的襯衫配上一條棉質運動褲,似乎為了藏住一頭亂髮而戴了頂毛線帽,一副以為不會被別人看到的邋遢穿著。眼鏡加上毛線帽,真是令人起疑的裝扮。接著,她沿著白色圍牆右轉。
藍色房子確實是棟引人注目的洋風建築。橫向延展的壁板漆上了明亮的藍色,紅褐色的磚瓦屋頂呈扁平金字塔般的角錐形,最頂端則以類似長矛尖端的物體裝飾。
圍成一圈的白色牆壁上,有著工匠抹水泥留下的鱗片般的痕跡。從巷子裡只能看到建築物的二樓。左側有陽台,右側則有兩扇縱向開闔的小窗,每扇窗戶的窗框都漆上了和屋頂一樣的紅褐色。
大門以黑色金屬悉心打造成荊棘圖樣,越過大門,可以看到玄關門扇側邊也鑲嵌著植物圖案的彩繪玻璃。太郎無法判斷那是什麼植物,由群青色、綠色和黃色構成,有點像是菖蒲或鳶尾花。從他家剛好可以看到這棟房子玄關的另一側,同樣有著紅蜻蜓圖案的彩繪玻璃小窗。
太郎想起國中時的校外教學曾到過神戶的異人館,和那些異人館相比,他總覺得這棟藍色的房子缺乏某種均衡之美。乍看之下縱然別具風情與歷史感,仔細觀察,卻會發現屋頂、壁板、彩繪玻璃、圍牆和門窗,就像從不同地方一一蒐集而來、拼湊而成。
大門右側的玻璃板門牌上雕著「森尾」兩個字。這棟房子少說空了將近一年,不知道森尾家是何時搬進來的。玄關旁放著小孩子的腳踏車和三輪車,大門左側的圍牆外則是可停放兩輛車的停車場,停著和房子的顏色十分接近的藍色小型房車。
占地約三分之一是庭院。因為是離公寓較遠的一側,從太郎的房間看不到院子。巷子轉角處的圍牆內有株碩大的百日紅。樹皮斑駁剝落,樹幹光滑平整,連太郎也可以立即辨認出樹種。間隔不遠處,可以瞥見一棵中型與一棵小型的落葉樹。太郎很少經過這棟房子前面,卻記得這株百日紅會開出紫色的花,中型的樹會綻放白色梅花,最小棵的樹則是開出像山櫻一樣的花。
來到百日紅樹下的太郎再度停下腳步,窺探著女人右轉的方向。她接著在三十公尺前的轉角再度右轉。右轉、右轉、右轉。換句話說,她打算回到公寓。
太郎住的公寓位在只能容納一輛車通過的狹窄巷弄內,這個街區有四棟建築物,從上往下看,占地剛好被切割成田字形。公寓位於左上角的話,右側便是占地偌大的混凝土金庫,右下角是兩層樓的藍色洋房,左下角則是房東家的古老木造房屋。
女人似乎打算繞田字一圈。
看著她在轉角處消失後,太郎也沿著百日紅所在的轉角右轉。抬頭望向藍色房子,面對陽台的落地窗及縱向開闔的窗戶都垂掛著白色的百葉窗簾,陽台上既沒有正在晾曬的衣服,也沒有曬衣竿。
太郎走到下一個轉角,來到房東家門前,確認女人的行蹤。果然如他所料,女人正要回公寓。房東家門前停著一輛小廂型車,白色車身上漆著「白天看護服務」的字樣。不是房東老太太從看護中心搬回來了,就是發生了什麼事。觀望了一會兒,沒看到有人進出,也沒有任何聲響,太郎決定不轉彎,直接往車站的方向走去。
* * * * *
離婚之前,太郎是位美髮師。在前妻的父親經營的美容院分店當店長,離婚的同時也失去了工作。丈人是位明理的人,知道女兒的婚姻和太郎的工作能力是兩回事,因此最初是建議太郎調到鄰縣的分店。但由於近幾年來腰痛惡化,加上厭倦原本的生活,太郎一心想擺脫當時的工作。那時他為了父親的七年忌日回到老家,碰巧遇見高中同學,聽說對方的哥哥在東京創立的公司剛好在召募業務員,於是試著拜託他,就這樣在這間只有五名員工的公司當了三年的上班族。這間公司專門製作促銷活動道具、布置展示會攤位,同時也承攬宣傳業務。這份工作和他的專長完全無關,但過去在美容院當店長時往往也必須負責宣傳事務,到辦公室以外的地方拜訪讓太郎覺得很新鮮。每天只要到公司把指定的工作做完,月底就能領到薪水,雖然金額沒有以前多,卻不必在意每個月的營業額和來客數,也不用煩惱怎麼應對底下的員工,更不必對身為老闆的丈人畢恭畢敬,和幾乎沒有假日可言的前幾年相較,實在輕鬆太多。
前一陣子,他接下了一家新店鋪的宣傳業務而前往食品進口公司和負責人開會,發現對方以前就住在「觀景公寓 佐伯Ⅲ」附近。
「那一帶住了不少藝人啊。」
「好像是。」
負責人列舉了幾個人名。其中一位是目前活躍於兩小時懸疑單元劇及舞台劇的老牌演員,還有最近因借貸風波而鬧得沸沸揚揚的演歌歌手,太郎配合著對方發出「是喔」、「真的啊」等貌似熱衷的回應。
走在第二條路線上,便會看到當時聽到的那個名字的門牌。遠在太郎小時候收看他的電視劇之前,那位老牌演員就已經是特攝劇的英雄主角。他的房子是外牆貼著白色磁磚、左半部呈圓柱形的三層樓建築。視線往上移,沿著圓柱打造的窗戶雖然敞開著,但不知為何完全感覺不到有人住。這時就算演員本人突然走了出來他也不會太過意外,但如果小時候在自家附近看到電視上的人以和角色造型完全不同的裝扮走在街上,他應該就完全高興不起來,反倒會覺得錯亂吧。雖然喜歡特攝劇裡的英雄,但太郎是個愛挑出漏洞、兀自發噱的小孩。還曾在幼稚園裡對相信那位英雄的小朋友說那根本是騙人的,把人家給弄哭。太郎在大阪出生成長,以前深信電視劇裡的事都發生在遙遠的彼方,和自己生活的地區毫無關聯。事件發生的住宅區,也和自己居住的地方──被工廠包圍、填海而成的市鎮──完全兩樣,連劇中人物說的話也截然不同,因此他才能安心地看,放心地笑。要是發現那個世界就存在於自己的城鎮,他恐怕會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的,甚至因此無法步出家門吧。在這個城鎮長大的小孩,究竟如何區別這兩個不同的世界呢?
太郎心想,說不定那間藍色的房子以前也有藝人住過,「辰」室的女人或許就是那位藝人的瘋狂粉絲,抑或只是懷著好奇心想一窺究竟。但不論出自哪一個原因,得到的都是無聊得緊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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