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節錄)
#3 皮吉奧尼斯之路
過去,是誰、以什麼樣的姿態走過這條道路呢?
我走在衛城山丘若隱若現的道路上,思索著這個問題。不遠處似乎就是帕特農神殿(Parthenon)。那些刊載在教科書上的歷史,飄散在雅典城市之中。
如同前述,我在柏林的事務所工作期間,盡可能到處探訪歐洲各地的建築。最初到訪的,也是學生時代以來曾造訪多次、讓人渴望一再前往的城市之一──希臘。
初次踏入希臘的那天,遵循旅行的鐵則「一抵達到訪城市,就先去城裡最高處」,我首先登上利卡維特斯山丘(Lycabettus hill),在丘頂環顧俯視落日時分的雅典。喝著在撐起大紅陽傘的小雜貨店買的氣泡水,不特意將目光聚焦在某處,而是眺望整個城市。空氣中吹來一陣像是從粗糙岩層表面捲起的乾燥微風,油然生起一股彷彿沒入歷史洪流中的優雅情緒。這片土地上存在某些事物,能讓人感受自古代以來層層積累的歲月,就像吹奏音樂般,使人如沐春風。
當我的思緒騁馳在這些純然的歷史事物之中時,突然莫名在意起腳下的石板路。那看似尋常的鋪面,卻又略顯不同。那是由大理石等數種石材完美組合而成的「石材拼接」,非常精采。再更仔細觀察,處處可見細緻的造型工法,宛如近代繪畫之父馬諦斯的剪紙畫作。石材並未被琢磨成同一形狀,它們如拼圖般契合的鋪設,展現出絕妙的組合,顯露出砌石工匠的驕傲,同時也保留了手感痕跡,實在非常美麗。想像著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得等或許都曾漫步於此,我沒來由的感到雀躍。
之後時隔八年、直至二○○七年再度造訪時,我才從在柏林共事的希臘友人亞納斯口中得知,衛城山丘上的石板路是由建築家季米特里斯.皮吉奧尼斯(Dimitris Pikionis,一八八七-一九六八)所設計。亞納斯背景特殊,他自醫學院畢業後才開始對建築感興趣,後來更被索布魯赫.胡頓建築事務所錄取為實習生,是個性格非常爽朗、帥氣的男孩。因為曾以醫生為職志,他的手非常巧,製作模型功力了得。亞納斯斷言,傳統建築文化強勢的希臘得以邁入近代化,皮吉奧尼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無疑是希臘代表性建築大師之一。
面對衛城底蘊存在感強烈的歷史與傳統,皮吉奧尼斯必定也曾苦惱過身為活在現代的建築師,該如何著手設計才好?最後完成的,是這兼具對過去的敬意及創新的石板路。即使鋪設完成至今不過半世紀,卻讓人感到彷彿與城市的歷史交疊,歷經風霜依然十分獨特。皮吉奧尼斯之路的出色之處,正是這份讓人懷疑它是從久遠前的古代就已存在的神祕感。
話說回來,我在一九九九年夏天進行人生首次的自助旅行,前往最初的目的地雅典時,登上衛城山丘的制高點,那裡佇立著神聖、崇高而莊嚴的帕特農神殿。我仍清楚記得自己被聳立在岩層之上的魁偉神殿深深吸引。即使歷經同等長度的歲月,石造與木造建築所展現的風情截然不同。親眼見識到這與日本建築文化有著顯著差異的神殿建築,心中產生無法與之匹敵的落寞心情。在地勢複雜起伏的衛城大地上,唯有帕特農神殿擁有明確的水平面。我因此意識到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實—唯有創造出平坦之處,人類各種生活行為才有可能展開。我甚至認為,或許建築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構築平面,使它能架起遮風避雨的屋頂。我對著地面陷入更深的思考。眼前的是最新一層的地面,而在這之下的,應該就是與時光流逝一同被埋葬的古老地面,也就是億萬年的時間(歷史)……。
想到這裡,更強烈感覺到被雄偉巨柱圍繞的神殿那份重量感,以及建築每個塊體不容忽視的存在感,不禁懷疑為何它已成廢墟卻仍生氣蓬勃?「生氣蓬勃的廢墟」乍聽之下矛盾,卻是我第一眼瞻望帕特農神殿時的唯一印象。神殿現今已無關乎人類生活,呈現「未使用」的狀態,僅以純粹的建築形式存在。這個事實強烈映入我的眼簾,我感受到它不懼激烈風雨、歷經漫長歲月仍屹立至今的堅強。輕盈的木造建築若長時間棄置,很可惜的將完全崩壞成瓦礫殘塊,無法成為石造建築般剛毅的廢墟。我覺察必須將眼前這希臘歷史遺產所散發的能量烙印於腦海中,於是我讓畫筆在紙面滑溜馳走,不帶雜念的開始素描。我帶著亢奮情緒,邊思考建築各部位的尺寸比例,邊下筆描繪裝飾浮雕的中楣帶飾(frieze)、具遠近法考量的厚重多立克柱式(doric order)造型等。或許當時我拚命想透過緊握畫筆的手,尋求何謂建築等根本性問題的解答。
抵達雅典的第四天早晨,我來到郊外的比雷埃夫斯港(iraias)買了張前往下一個目的地聖托里尼島(Santorini)的船票,是張像用圖畫紙製成的票券。港口邊有些寂寥,連帶使我對接下來的行程感到不安。鳴笛聲畢,船倒是順利出航了。匆忙爬上甲板,日正當中的雅典街景隨著渡輪的遠離逐漸縮小,第一天攀登的利卡維特斯山也變得遙遠。我已經開始懷念了。
在愛琴海上,我從背包抽出迫不及待想閱讀的書本,是村上春樹剛出版的小說《人造衛星情人》(一九九九年出版)。雖然我平常在旅途中只閱讀文庫本,卻唯有村上春樹是特別的。在這第一次的自助旅行出發前,得知非常喜愛的作家剛出版新作品,便忍不住帶著一起出發了。一頁頁翻閱時,書上冒出的字句「從雅典前往羅德島,再從那兒搭乘渡輪」嚇了我一跳。這只是偶然,卻與自己身處的狀況如出一轍,使我忍不住興奮起來。
海底火山在紀元前的噴發使得大地沒入海底,形成今日月牙狀的聖托里尼島。我對這裡的第一印象是「處處懸崖」。險絕的斷崖絕壁上,茸茸積雪般皚白的建築群並排而立,與愛琴海湛藍的天空形成強烈對比,綻放出燦爛光輝。此處的建築同樣在自然環境中製造出水平面,使人類生活的種種得以展開。
值得一提的是,在聖托里尼島上無論建築的牆壁、屋頂、圍繞建築的柵欄還是道路,一切都被塗抹上厚重的白,使得島嶼整體像生物般有機連結著。千層派般重複塗抹堆疊出眩目光輝的白色石灰,創造出一致性,宛如一個宇宙般。純白世界裡,從屋頂、外壁、窗戶到平台,趣味與複雜的造型引人注目。聖托里尼島將「形狀的寶庫」視覺化,簡直就是激發建築師無限靈感的地方。據說現代主義大師柯比意造訪此地時一古腦埋頭作畫,甚至用盡了數本素描簿。我完全可以理解。
附帶一提,旅遊時,我從不倚賴任何旅遊指南之類的東西。理由很簡單,我認為旅途中信任自己的身體感知是最棒的方式,而且必要的資訊幾乎都能在當地取得,如果受旅遊指南影響太深,未免顯得無趣。唯一的讀物,是即將造訪的當國作者所寫的小說或詩等,這些都將成為最精采的「指南」。
第二度造訪希臘時,我在亞納斯的推薦下,帶了康斯坦丁.卡瓦菲(Constantine Cavafy,一八六三-一九三三)的詩集。我在雅典一間略顯靜寂的咖啡店,邊品嚐上頭撒滿骰子狀起士的希臘沙拉,邊閱讀卡瓦菲。印象最深刻的詩篇是〈單調〉:
單調的日子追著單調的日子。
沒有一天不單調。
同樣的事,一再重來。
我們捕捉又放走了同樣的瞬間。
一個月接著一個月。
會發生什麼事,幾乎都在預料之中。
始終是同於昨日的無趣,
明日也不再像「明日」。
希臘人與這種緩慢的時間十分契合。對閒暇、無聊之類不覺痛苦,能在豐饒的自然、歷史及傳統包圍的日常裡從容過生活,真讓人欣羨。難怪亞納斯等希臘友人們對時間一點都不在意。我一個人對這小小的發現失笑出聲。
我送了本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希臘文版給亞納斯當禮物,這是我最喜愛的小說之一。在旅行時總會與許多人相遇,朋友圈也隨之擴大,他們帶我參觀城市、讓我借住,每個人都非常親切。這種時候,即便我滿懷感激要請他們吃頓飯,也總被婉拒。他們會微笑著說:「這裡是我們的國家,由我們來招待身為客人的你是天經地義的。」因此在離別時,我會默默的以書本當作禮物回報他們,這讓他們非常高興。我至今在全世界買過無數村上春樹的翻譯本,包括英文、德文、法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義大利文、希臘文等。無論在哪個國家的書店,總能找到村上春樹的書,這才是最驚人的。正如「皮吉奧尼斯之路」是聯繫我與雅典的起點,我殷切盼望村上春樹的書也能成為朋友們某天造訪日本時,與未知新世界連結的指引。
#11 三棟相互矛盾的柯比意建築
從巴黎市中心搭乘電車搖晃近一個小時後,抵達閑靜的郊外住宅區普瓦西(Poissy)。漫步片刻即隱約在樹林間看見此行目標—由柱體提升架高、彷彿飄浮於空中的白色箱狀建築。這類被架空的空間以建築術語說明,即為“pilotis”(底層架空),日本也有公寓將底層設為停車場等類似手法。這棟白箱建築名為「薩伏伊別墅」(Villa Savoye),設計者是現代主義的巨匠、以黑色圓框眼鏡為正字標記的勒.柯比意(Le Corbusier,一八八七-一九六五)。
底層架空象徵著建築從地球──即大地中解放、獲得自由,常被利用作為停車門廊。一九三○年代因為汽車普及,一種居住在郊外、工作在都市的新興生活形態因而產生,薩伏伊別墅的停車門廊據說即是為了讓雪鐵龍汽車能平順迴轉,而以汽車的迴轉半徑設計廊柱間距及壁面彎曲角度。以建築的角度來看,實為相當合理的設計。薩伏伊別墅完成於一九三一年、柯比意四十四歲時。
住宅是居住的機器。
這是柯比意名言中的名言。一九三○年代,在歷經產業革命後,飛機、鐵道、汽車等業界都達成飛躍的技術進步,相較之下,建築界的發展明顯遲緩。對比高速前進的汽車與飛機等明顯的技術進步,建築技術的變化給人難以察覺、陳腐的印象。巨匠柯比意認為,為了將建築更推向世界,需要嶄新的設計,並且應將住宅視為機器般的存在。最終,他徹底捨棄多餘的裝飾,轉向追求合理性。當時美國以最尖端技術打造出福特汽車,並得以向世界出口,這或許也影響了柯比意的思想,他主張只要能製造出精良之物,就能超越國境。他信奉能加以說明的合理性,創立「現代建築的五項原則」,將機能性視為建築設計的基礎,以不拘泥於固有地點的國際風格(international style)倡導現代主義。其後,柯比意的這番思想引領了建築界向前邁進。
勒.柯比意早期的代表作薩伏伊別墅充分展現了一、底層架空;二、屋頂花園;三、自由平面;四、獨立骨架;五、自由立面等五項原則,建築內部設有從一樓至屋頂的縱向連結坡道,委實是座豪宅。宅邸是由經營保險公司的皮埃爾.薩伏伊夫婦委託設計,原作為週末度假別墅。透過白色牆面上的橫開長窗,能欣賞到裱裝在美麗觀景窗框中、圍繞宅邸周邊的綠意。以這般尺度與自然共同生活,具有身處都市所無法體驗的富饒,展現出郊外住宅的新價值。無論是明亮豐富的空間,或以水平、垂直為軸、明確且前衛的設計,都仍是今日建築師可以師法學習的。
薩伏伊別墅中的家具亦是一絕,玻璃桌、皮革沙發等多由柯比意事務所的夏洛特.佩里安(Charlotte Perriand,一九○三-一九九九)設計,他在無機空間中製造起伏,創造出一處處別具風味的場所。
邸內另一處令人印象深刻的空間為浴室。鋪設土耳其藍磁磚的浴池邊,有著不可思議的波浪狀設計。薩伏伊別墅散發一種拒人千里、宛若機器的氛圍,浴室則綻放異質魅力,讓人不自覺感到安心。雖然不清楚實際使用時是否舒適,但這引人發噱的巧妙設計,試圖提供入浴者放鬆喘息的氛圍,讓人感受到設計中的身體性。在住宅中隱藏這類遊戲般的設計,也是建築家柯比意的魅力之一。
柯比意堅忍克己、不以苦為意的開拓出現代建築世界,他時時著眼於未來,秉持崇高理想不斷建築創作。他熱愛陽光燦爛的地中海,過著午後投入建築事業,早晨則在工作室閉門作畫的生活。畫家柯比意的許多作品都受到同時代以畢卡索為代表的立體主義的強烈影響。
柯比意門下有三名日本建築家弟子,分別是前川國男(一九○五-一九八六)、坂倉準三(一九○一-一九六九)及吉坂隆正(一九一七-一九八○)。能在世界級的大師手下一起工作,光想像就覺得欣羨。跟柯比意一同站在攤滿整桌的藍曬圖前討論,是何等的情景呢?他們在柯比意門下汲取何種養分回到自己的國家?這或許可以從他們返日後的作品窺見一二。他們傳承了柯比意洗鍊的基因,確實讓現代建築在日本開花結果。
曾在早稻田大學學習建築的我,受到吉坂隆正極大的影響。他有如雕刻家繪製素描一般,在紙上沙沙作畫,留下無數手指劃過的汙痕,描繪出極具魄力的草圖,張張令人著迷。從建築的整體規畫構想到手把、扶手等細節,每張草圖都歷經數度塗抹修改。塗抹痕跡呈現出他在設計時的思考軌跡,舉區區一個門把為例,草圖透露出他如何探究出最好握並兼具造型之美的設計,這堪稱身為建築家的某種堅持吧。
吉坂不同於前川及坂倉,他接觸的是晚年的柯比意,他的思想行為也被認為與此有深刻關係。晚年的柯比意從自身創立的現代建築枷鎖中解放,趨向更貼近雕刻的設計,並拓展出更寬廣的創作領域。雖然就某方面而言,這意謂著柯比意無法貫徹自身創造的理論,卻也可見他掙脫可說明的機能性,轉向更自由的形式,追求以發自內心的美感為原點的藝術造型。
柯比意遵循現代建築五項原則設計出薩伏伊別墅後,歷經二十餘年歲月,六十八歲的他再度吸引世人目光,在同為法國郊區的城鎮廊香(Ronchamp)設計了一座廊香教堂(Chapelle de Ronchamp)。教堂由大船般彎曲的壁面及屋頂構成,令人驚豔、感動,其表現手法完全無法以他曾主張的機能性概念來說明。柯比意年輕時曾在聖托里尼島畫下島上洋溢迷人魅力的建築群,廊香教堂也彷彿轉譯這些元素,衍生成非現代主義建築。
宛如諾亞方舟的屋頂,好似輕盈提起飄浮於空中。而壁面不僅承載巨大厚重的混凝土屋頂,兩者間更嵌入約十公分寬的狹長細窗,從中發散出柯比意式的美學光芒。厚實牆面上鑲嵌的彩繪玻璃窗削弱透射入教堂的光線,產生朦朧虛幻的美麗光景。色彩繽紛的拼接玻璃窗上繪有太陽圖樣與文字,令人聯想起位於南法蔚藍海岸山嶺間、由畫家亨利.馬諦斯(Henri Matisse)所設計、絢麗的玫瑰經教堂(Chapelle du Rosaire)。
記憶中的廊香教堂,即便是夏日午後,仍光線幽暗、寧靜涼爽。步入空間的那一瞬間,我的背脊挺直、身軀緊繃,感受到空間宏大的影響力。縱然我並不信奉基督,一股難以形容的崇高敬意依舊油然而生。
教堂內部空間靜寂,彷彿身處洞窟之中,忽然彌撒悄悄開始,我自然而然面向神父,在木製長凳上坐下。此時我才遽然注意到,地面似乎和緩的向祭壇傾斜。一般禮拜堂或教堂等空間多將神父所站的祭壇視為空間的重心,設計成舞台般略為高起的平台,廊香教堂卻背道而馳,藉由傾斜的地面產生恍若從平緩山丘上俯視祭壇般的效果。這樣的設計,或許是柯比意在嚮往人人平等的建築理念下、深思熟慮後的結論吧。
從教堂返回市區途中,坐在搖搖晃晃的巴士裡,我回想起薩伏伊別墅,驀然有些坐立難安。我意識到這兩座南轅北轍的建築,正可凸顯柯比意身為建築家廣泛思考的本質,受此啟發,我不禁思索建築所具備的、無法一概而論的複雜魅力。或許,這兩座建築間潛藏著某種類似於驅使畢卡索從青色寫實時期飛躍至立體主義的事物。
在追溯柯比意的思想脈絡時,絕對不能不提他的另一處建築名作拉杜特瑞修道院(Couvent de La Tourette),我私心認為這是柯比意建築的最高傑作。
拉杜特瑞修道院位於里昂郊區,為隸屬天主教道明會的宗教建築,戲劇性的凸出於山丘傾斜面上,材質採用極原始粗獷的混凝土塊,共分為四棟,竣工時間則在廊香教堂完成四年後的一九五九年。
我忍著想一窺修道院內部的衝動,先緩緩繞著建築周邊漫步觀察。建築散發出一股躍躍欲動的能量,好似有著想從大地掙脫獨立的意志。不同於造型生動、意圖簡明易瞭的廊香教堂,修道院是抽象化的「諾亞方舟」。我在山丘下找到一處遮蔽良好的樹蔭,席草地而坐,聚精會神的速寫由下往上瞭望的修道院。此處視野良好,氛圍清爽宜人,清晰可見我嚮往的拉杜特瑞修道院,完成素描後,我不禁想側身躺下來小憩。
而後,這一刻終於到來,我即將踏入這座曾反覆在作品集上欣賞到欲罷不能的名建築。我第一眼就傾倒於連結建築四個部分的通道,說是通道,這些迴廊更像環繞建築設置的主要動線。而迴廊外更是風光絕倫,前一刻我還躺著午睡小憩的山丘,透過絕妙的窗框間隔,被切割成一幅美麗的風景畫作。
一般多認為這個迴廊部分的設計者是當時在柯比意事務所就職的亞納斯.賽納奇斯(Iannis Xenakis),如拱廊般的空間,帶有曼妙的韻律感。向外寬闊視野的廊上窗戶,幅寬被設計成不規則狀,宛如皮特.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的畫作。蒙德里安的畫作與拉杜特瑞的窗戶雖然線條構成方式類似,但相對於蒙德里安在線框內塗布原色顏料,賽納奇斯的設計則僅留有線條,直接藉由窗外風景填補框內色彩。從迴廊空間衍生的立體節奏感來看,曾鑽研數學及建築的賽納奇斯後來能活躍於現代音樂界,也是極其自然的。
緩步穿過充滿韻律感的蒙德里安風迴廊,抵達目的地的教堂。教堂內異常簡樸,令人驚訝,並無彩繪玻璃窗等裝飾。現今,完工建築的表面呈現混凝土原貌已不稀罕,然而半世紀之前,僅以未加雕飾的混凝土建造的這幢修道院建築卻相當新穎,令人驚奇。想像當時的修士們面對已經竣工的修道院,是否會以為它還沒完工呢?
賦予這樸素混凝土空間神聖表情的,無疑是源自自然光的效果,這也是拉杜特瑞修道院被稱為「光之箱」的原因。柯比意在教堂及企圖隱藏其下配置的小聖堂中,設計了許多光影變化的視覺演出效果。光線由塗布紅、藍、黃色的幾何造型天窗透射入混凝土箱子中,恰似將光所蘊含的形狀與色彩視覺化,產生夢幻的祈禱空間。修道院擁有階梯狀向下延伸的連續七個小聖堂,愈往地下走去漸趨昏暗,彷彿試圖營造不完全的人類朝向接觸神之路前行時被黑暗包圍般的氛圍。正因為存在黑暗,才能顯現光明,使人們開始能正視自我的靈魂。
唯有憑藉藝術的力量,才能不倚賴任何裝飾,而僅藉由漆黑中的自然光影呈現成就一處宗教建築。光是獨一無二的主角,隨外部天氣與時間變化轉換表情的內部空間,增添教堂的另一重魅力。柯比意精采的以瞬息萬變的靜謐空間,成就與神對話的場域。
上述三棟相互矛盾的建築,說明柯比意在設計上貫徹以建築與大地間的關係為主軸的思想,並凸顯他非比尋常的努力。開頭介紹的底層架空建築正是一例。
首先,將基礎提升暴露於地表、使建物產生飄浮感的薩伏伊別墅,是柯比意早年受到希臘帕特農神殿啟發、以自身想法詮釋的結果。再者,聳立於山丘上的廊香教堂,以沉穩的自由塊狀造型構成,也是融合他在希臘聖托里尼島聚落中發現的建築樣式所衍生的產物。最後,終於誕生的是柯比意晚年的最佳傑作—建築主體蠢蠢欲動、似乎想從大地掙脫般的拉杜特瑞修道院。
鋼筋混凝土建材讓上述的建築得以實現,這也是柯比意率先將心力花費在混凝土技術上的突破、屢敗屢試的結果。然而諷刺的是,現代主義雖主張解除在地束縛、講求世界通用,但身為先鋒的他,似乎仍無法全然擺脫實際建築地點與顧客要求的限制。歸根究柢,他告訴了我們,不以特定對象而以「大眾」為前提的建築設計是難以實現的,僅能盡量將「大眾」設定為不特定多數。
此外,柯比意採用黃金分割為原則的設計基準一事,也表現出他企圖創造普遍於「大眾」的現代主義。所謂黃金分割率,是以歐洲成人男性為基準的尺度,這也反映了柯比意時時刻刻將社會的多數派納入考量。
建築大師柯比意身處沒有網際網路與Google的年代,卻經常關注著媒體媒介,巧妙運用建築(空間)、繪畫(意象)、書籍(語言)傳遞優質訊息。而他的建築也教導我們一個重要的教訓—建築多是各別的獨立個體,縱然以抽象及普遍性為考量基礎,但單就理論上是無法成立的,終究必須在具體的地點、為眼前的使用者設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