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許搭上電車,興沖沖回到他多年來朝思暮想的家園。他按了門鈴,一如他在千萬次的夢裡所渴望做的一樣。結果,卻發現該來應門的那人已經不在,且永遠不在了。」是弗蘭克(Viktor Frankl)的倖存者書寫,我掛念著、害怕著。作為一母題,在我這年的路上,那恐懼像有百般變貌。
可能,她一早醒來太寂靜,以為房子裡沒有其他的人了,或者相反,她聽見誰喊她的聲音。早上十點,她的身影出現在公車總站前的監視器,她或許以為今天一如往常,所以要下山到城裡去,雖然那已經是數十年前的往常了。
可能,他醒來發現自己在一個無親無故的正午,不曉得何以置身街頭此處,不曉得身邊的伊如今何去。待到在九重葛下,他瞥見那紅衣少女的背影,於是他跟隨她,喊著她,直至隱沒黃昏。隔日他若無其事醒來,忘了昨晚的異地警局折騰,說:昨暝夢見恁的母親,伊講伊欲去海邊仔。說好了我要陪她去海邊。
或她幾乎死去,而他防衛潰堤。求你,救命,我信奉你。或他從沒有真正在她身邊,而她也從不曾真正回來過。「跟你的緣分,這一生能夠結束就算是幸運。」或是有日醒來,以為身在轉乘的火車站,或是有日黃昏,已死的角色復活歸來。或他突然死去,或她永遠睡去,或你再不信自己能熬過這漫長人世。
檢驗日,母親終於問我:為怎樣愛受這折磨啊?好險她把她兒子生得夠笨夠鈍,只能傻笑,而說不出生命無非是苦。世間之樂,也無非是苦。專欄初時引述過的布羅茨基還說(這回是討論阿赫瑪托娃):「愛在本質上是無限對有限所持的一種態度。相反則構成了信仰或詩歌。」這一年,我益發把自我的書寫當作無意義浪擲,而把宗教經文或人之祈願當作詩歌閱讀。不,本即如此,未被神聖化前,那即是最初的文學,那些字句那麼美那麼美,予人勇氣也予人信守。
我們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文學事件。是前年廣大興事件後的媒體催化與輿論瘋狂,我因結識張正之故而涉事。媒體會製造戰爭,圍觀者會製造戰爭,鄉民的正義會製造戰爭,有太多的意外人們會被捲入戰火,僅管是自詡為善良的、平凡營生的我們,都可能從眾為惡。那些事那麼難那麼難,你該保護,但自私的保護卻更傷害,你該厭惡,但若如此人如何活。但那時我滿懷希望,坦承我一直偷偷信仰,文學是有力量的,我仍執迷這最初的想法,無論是書寫或者閱讀,我認為詩可以中斷傷害的循環,是的,我這麼迷信,詩可以阻止戰爭。
但我遠非一個及格的書寫者,且日後幾乎拋棄公共書寫。本即對持續書寫感到怯懦,我攝取知識與故事且辯證消化之,那足以讓人不斷產出嗎;或是人會老、思辨會駑鈍、會對已知自滿,可能已有壞損卻不自知。而有更多是我對新媒體時代的消極退卻,這麼快就沒入黃昏的我之技藝。無法審度潮浪亦排斥風轉對書寫的滲透,雖那些是我曾訓練的一環;我視文字為思維的運動,是「賦予經驗以意義的奮鬥」,它遠不可能用以說服人或僅是對立兩端的拉扯。這終為文學本位,是信字之人,字詞的傷人於我遠甚有形暴力,故我選擇對自我文字保守之,遂成對話語世界的無能發言與書寫的崩塌耽溺:沒人跟湯姆吃豆花。
去歲此時在建興海邊,黃昏了父親開口要我返鄉,幫忙整理筆記。他重話說,若無我協助就不可能完成,這生就來不及了。我拒絕,繼續留在台北從事他其實言中的,如此空泛只存藉口的擱淺。私下懊惱,這拒絕與我的文學是否又成背離。後來哥為他開了臉書我陷入擔憂,想同父親說,這世界文字太輕、話語太輕,經典不在了,宗教也不存在。想同他說,這是文字無信的時代,越是傳布的、越是輕言與妄言。你不該讀的,你不該寫的,會受傷的。詩言志,修辭立其誠,我還這麼寫過(然後也辜負了):父親是位詩人,遠比我真摯的。
詩人父親每天寫、每天寫,用笨拙的蒙恬筆在全然不識的筆電上,極其緩慢地謄錄他過去人生裡的字(長輩貼圖現今成為當紅玩笑,但嘲笑者大概無法想像在新溝通媒介上,書寫對他們如此艱難、敘述幾乎徒勞),那多是七言九言但無所謂格律,多記述他日常行走朝山感悟,是素樸儒學、草根之信仰。而直至這篇,〈中華民國五十五年聖誕節仙辰記憶〉:
余在海軍陸戰隊九曲堂受訓。先君不久前在彰化基督醫院住院返大甲後於聖誕節上午十一點自行走出中堂善終正寢。當時部隊在林園、不知為何連絡不上。凌晨奔到家,門縫看廳堂已有父親靈位,我放聲大哭。……為人子不能送終。上午去世,傍晚前就入土為安。憶起此景,每淚流滿腮。……那年父四十六歲母四十二、我二十四歲,到五十六年十月十九日在講美退伍。
像是人永遠寫著同一首詩,在同一齣電影場景中去而復返,在同一段悲歌中反復排演。我就想到,往昔社會裡那恐懼無人捧斗或無人送上山的,與其說是舊俗,不如說是人恆常的寂寞。失約之人,父親反復的傷心之境,而我總是行走他曾履行之境,包括六月演講前我去尋他當年澎湖留影的位址,以及日後收容越南難民的同一營區。不遇。
到此為止吧,我可以把情感故事寫得很美,我也可以以詩行卸下讀者心防,我有本事讓你們都疼痛,讓你們都哀傷。這是文學,我依賴的事物,它讓人我卸除隔閡,它讓言說可以對話,它讓智識可以積累,它讓生命不是全然受苦。到此為止吧,我甚至在書寫中預言這路途:因為這必然的分離,因為這通過分離才可以達至的幸福,因為我竟可以全幅的同意與支持,因為我可以想像到的那安靜畫面,菜園裡、廊道間、夕陽下她靜靜地生活,她微微笑著,為一信念而盡其此身,走完她未完的道路。這一天的盡頭,我才流下淚來。
而我害怕的是我這急速奔馳的道路,長奔後急煞定止的空白。像是從腦溢血昏迷中,緊急手術將詩人救了回來,後來漫長且無望的復建時日,他反覆寫著潦草難辨但符形線條不斷重覆的筆記,生命盡頭愈是後頁愈是用力如童蒙稚童般刻寫、刻寫、刻寫。他不斷寫的,可能是這樣的不成文句:「如現在世,月台白沙,⺗⺷地界,靜⺈生活。」像等著人的到來。
黃湯姆
曾寫作《文學理論倒讀》一書,藉口志於學術研究但屢試不第,為實質上游手好閒廢業之人。平日多混跡公館書圈,逢人便問,你想不想一起吃豆花,每天都問。多於深夜時段在臉書發廢文,終有一日為編輯葉所捕獲。抗拒無力,盧小未果,遂以「沒人跟湯姆吃豆花」為由寫作專欄,彆扭成篇,苦痛隱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