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廢棄營舍, 蚊蚋叢生的山坡,人啊人,這世界那麼邪惡,我對妳的去向那麼恐懼。」詩原題〈南方妓院生活〉,幾個月前我回憶起這句子並寫進專欄,但總是出版後我就開始辜負印下的字句。隱約又想到那山坡場景時,像是另一種生活、另一種世界,在你逃開了的同時它才隱沒成為黃昏。
我翻找當時的筆記,若有弦外之音。那是九二一後,脫離最初幾天的緊急挖掘,我主要業務是往返十軍團各旅與嘉義彌陀四級庫,調借可供中寮與集集使用的大量班排用帳棚,以及事後必無法全數歸還時的帳料核銷。一次與上級那位庫長有了照面,不知何故,他說要為我看相。
我不相信命運,我識得能解構身世譜系如小說家或通靈出神如詩人的占卜者,但我不信即便最精細的心智分析所對應的那套已然逾時的命格框架。大學時我也曾接送女友學藝當時正引入島嶼的占星塔羅,可以不靠程式就掐指推算行星宮位暗自察顏觀色而後直斷,但那只是日後引誘其他少女的玄虛符號,未得詩藝秘傳。
那我記不得名字的少校(軍階始終是那世界最大的人際差距),他端詳老半天後的話,我事後筆錄:「你這個人很強(倔強),完全看不出以後會幹什麼。」斷壁殘垣,走山困水,是日之後,他說這人臉孔倔強,無從知曉往後運命。同一筆記本再過數月,我字跡凌亂但篤定記下嘉義數所職校應徵教師的資料,我始終想不起,那覓職背後我對未來人生的想像究竟為何。
「那時我七歲,不明白自己不值得人家焦急、擔憂、疼愛,所以任性,所以快樂著。」左近我還抄著這句子,出自木心的《同情中斷錄》。我不能斷言是文學使我如此(大學前我只是個街頭惡少或太早滄桑的水泥工),或日後的兵役所致(那總使男孩的一部分去而不返),或是文學與社會化過程間的扞格與傷害如此必然,所以我的退行成為往後常態。愈是相熟之人,愈覺察日常生活中的湯姆心智年齡只有八歲,那彆扭、執拗、天真、愚笨俱如此。
職場十年,載浮載沉,再拾書寫時我宣稱就此拒絕所有僱傭關係,無業,無國,無有認同,不支領任何薪資,以為如此才有社會行動中完整的自由。也不結婚,且易軌恩格斯的話語:結婚的充分自由,只有在消滅了資本主義生產和它所造成的財產關係,從而把今日對選擇配偶還有巨大影響的一切附加的經濟考慮消除以後,才能普遍實現。當婚紗攝影與婚宴會館結構入光鮮的現代景觀統治,當座席與紅包成為翻新的人際資本交換,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愛情。是故我也無人際,且聲言無視社會契約,要誘騙要拆散每場婚禮中美麗的新娘,這些叛逆,滲透在我生活的所有次領域裡,誰寄帖子就絕交誰。
不要世故,世故即表示承認這社會的規則,又得世故,因為活著必有連結,人類學就處理這些連結與構成。你姿態如此孤零,一不小心就會滑坡到失敗的最底層(但這不是已然發生的嗎),一不小心就醒在一個無親無故的漠然午後。工作是為自身鑲嵌在社會中的位置,是自我被剝除後僅有的認同,也是現代生活的空洞所在,這一切都不可違逆,一初始就推動著悲劇的敘事。
如果沒有買這戶房子就好,如果沒有遇見妻子就好。如果新市鎮未曾動工就好,如果未曾長大成人就好。現代性的某一面是人類生命遠遠追不上時空的巨變,無論那快速變動的是資本、景觀、媒體或者愛情。如果問題在起源處就不曾發生只是妄想,於是現世的人們陷入無邊的憂鬱及至絕望。淪為妄想的並非只是以為時間可逆,以為問題存在著此生可以追溯的起源也只是幻覺。
暑假前至成功大學做了場演講,(詩與人的離合),釋題:「我們與詩的相遇,痛苦的分離,以及未來的必然重逢。」詩人這麼想,在我們所見的人生裡談那文學與現代社會的衝突,述說從市場與學院中它的生產形式何以讓它背離庶民,他想著從媒體的影像與言說再生產所造成的創傷中,來論述他何以無法同她討論詩或文學,他想證明我們必然走上同詩這般的分離,與詩人自我的分離。
他講起一首很久前的詩,他也讀了很久。他吃飯讀,流淚讀,在軍中讀,在火車上讀,在看電影時讀,讀到每段不具名的死亡時,他猶原在讀那首詩。然後他說起明朝評論家怎麼錯釋這首詩,宋朝的地理學者又怎麼誤讀那條河,他說起民初的歷史地理學開創與國族認同誤區,還講他的GIS應用。他不斷離題,不斷走失,十多年後他終於去找了那條河,而且是驅車那麼久那麼遠,就想見到彼時的人地關係原貌:兵制敗壞、環境崩潰、盛世衰亡。就想去找那沒有終點的死亡。被遺忘的、被埋葬的、被消耗的,好長的時間,好痛好痛的河。
那些材料他朗讀起來如夢囈彼此疊覆:唐銀州東北有無定河,即誾水也。後人因漬沙急流,深淺不定,故更今名。……但一條如銀般清冽的美麗河流,是不會有人想將其改名,除非……大風積沙,高及城堞……妳讀至今應該明瞭,妳該睡去,在暗裡見我……可以確定的是歷史中、地圖上,不會只有一條河叫無定河,而如果一條河的名字無定,如果一條河的深淺無定,如果一條河的河水本就流動不止地無定,那我要怎麼抵達。
事後連老師都抱怨了,如此煩瑣幾令人不耐,但我的老師阿翁這麼描述,隨著他的聲響流動,她以及其他二十幾位聽眾一刻竟瞥見那不可能存在的。遂讀〈平原史〉, 於是又去了〈中央公園〉的溝圳與台北考現,於是又穿過〈流亡學生〉的屈尺水道與新店溪,於是又念及〈鞦韆〉該年的旅行,那複沓周旋、漫漫跋涉的河流。「我們不明白命運, 卻日夕為它工作」。阿翁突然想到顧城的句子,她說是一直沒變過的,她在上世紀讀到的黃同弘的詩。疲憊中、轟鳴下,是我的詩。
這篇文字上架當月我開始不惑之年,經歷太久的游蕩失卻再踏入的青年身分。我不做雜誌了,新媒體之世,舊日習得的編輯術那核心這麼快就沒入黃昏。不會開書店了,好些太美的想像要開始一一劃去。當然不會賣豆花呀,儘管下個月我將以作家身分繳出這專欄的最終篇。
黃湯姆
曾寫作《文學理論倒讀》一書,藉口志於學術研究但屢試不第,為實質上游手好閒廢業之人。平日多混跡公館書圈,逢人便問,你想不想一起吃豆花,每天都問。多於深夜時段在臉書發廢文,終有一日為編輯葉所捕獲。抗拒無力,盧小未果,遂以「沒人跟湯姆吃豆花」為由寫作專欄,彆扭成篇,苦痛隱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