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時期,我曾想要一讀外界稱之為谷崎潤一郎「傑作」的那幾部小說,但多次嘗到挫折感。唯一我興味十足讀完的,只有《廚房太平記》。為什麼我讀谷崎的小說會感到挫折呢?最近我重新讀過的感覺是,著作中的大阪腔,多到足以用「過剩」稱之。
谷崎在〈我所見到的大阪及大阪人〉這篇散文中,曾用樂器來比喻「女人的聲音(用詞)」,比較過東日本與西日本。
「東京女性的聲音,姑且不管好或壞,是一種三弦曲裡的三弦琴音色,(中略),要說清麗是很清麗,但缺乏寬度、缺乏厚度、缺乏弧度,而且最重要的是,缺乏黏著度。所以對話都很精確、明瞭,在文法都很正確,但沒有言外之趣、沒有弦外之音。」谷崎用這樣的文字狠狠地批評。此外他又斷然表示,「雖然在偏離性趣之處,當東京的女人以對抗男人般的心情與之唇槍舌戰時,都很大膽而露骨,毫不掩飾地極盡諷刺與揭瘡疤之能事,很能堅持自己的立場,但若要當成『女人』來看待她們的話,還是大阪女人比較有魅力,比較引人著迷。」
接著他又寫到,「大阪的女性,就像三弦曲藝『淨瑠璃』或是本地歌謠裡的三弦琴一樣,不管曲調再怎麼高亢,其聲音的背後,必定會有情趣在,有光豔在,有溫情在。(中略),也就是對我來說,東京的女性不讓我覺得是女性。」繼而他又極力稱讚道,「就算聊些有關性的淫亂話題,關西的女人也很懂得如何文雅地隱約表達出來的技巧。假如是用東京話講,說什麼都會變得很露骨,因此良家婦女之類的人很少把那樣的事說出口;但是在這邊,就未必是如此了。就算是個尋常人,一樣能夠拐彎談論,不失文雅。光是拿這樣的事找尋常人聊,都讓我感受到一股奇特的魅力。」
那時的我並未讀到這篇散文,但身為一個居住在谷崎連「不讓我覺得是女性」都拿來形容的「共通語圈」(現在「共通語」這個字眼或許已經變成不使用的死語了)的女性,或許還是能夠隱約感受到谷崎對於關西女性的偏愛吧。而年輕時候的我,對於作家有這樣的偏愛,感覺很沒意思。
《細雪》 一書, 以「么小姐, 請妳幫個忙。──」開頭。四姊妹是大阪商人的千金。始終以住在蘆屋的律師夫人的第一人稱敘述的《卍》的開頭內容是這麼寫的:「律師,今天我是打算把一切都告訴您,才來找您的,適逢您在工作,不知道是否沒妨礙到您?」《食蓼蟲》裡, 也出現了一個「生於京都、文靜、不管別人對她說什麼, 她都回答『好, 好』, 彷彿沒有靈魂般的女子。」
這幾種角色,都讓我很不自在。一方面得花時間讀,而且讀了也不太能夠完全弄懂意思。雖然書裡傳達出氛圍,但讀著讀著,慢慢的就會讓人覺得很煩膩。所以雖然失禮,谷崎的大阪腔作品,在我看來不過是「被關西女人所騙的男人」所寫的小說。我特別討厭的是「哼嗯」這個音。例如,《細雪》的一小段:
「這條帶子──欸,是什麼時候繫的?之前鋼琴會的時候你也繫了去,對吧?」
「哼嗯,我繫了去。」
像這樣的東西不斷出現。雖然我可以想像,它不是「嗯」那種強烈的同意,而是發出「哼嗯」的聲音,好像穿過鼻子般發音柔和的字眼,但對於我這個東京女生來說,谷崎所講的那種就連柔弱的聲音裡
都飄散著「情趣」、「光豔」,或者是「溫情」,都只讓我覺得是很模稜兩可的表達。此外,「哼嗯」這樣的用詞,我也很不習慣。寫成「哼嗯」的時候,會變成用鼻子冷笑,或是在生氣的意思。就是因為要賦予「情趣」或「言外之趣」等意義並加以想像,才會讓人感到疲累。由於這樣的小事,我那時說什麼都難以融入谷崎的小說世界。
年輕的我就是這麼一個容易膩的淺薄讀者。但讀書這樣的體驗,有趣之處不就在反映出當時的自己?雖然小說本身依然是不變的存在,但隨著讀者自己改變樣貌,小說的世界也會改變樣貌。過去覺得
不對頭而沒再讀下去的我,就是一個那種程度的讀者。
經過一段歲月,累積了各種經驗、年齡也有所增長的我,開始找到谷崎的什麼小說就看什麼。於是我發現,與其說谷崎「被關西女人給騙了」,不如說是他刻意「去那裡給人騙」。一個真正英勇的男人,獨自挺身矗立──這才是谷崎潤一郎這位作家真正的模樣。再次相遇的谷崎,如今仍持續吸引著我。年輕時那股不適感與厭惡,事實上也成了為認識作家所必須走過的道路。
年輕的讀者,沒必要勉強自己去讀不喜歡的小說。不喜歡的話,只要想想到底哪裡不喜歡也就夠了。有時候,不喜歡的點,可能正是那位作家作品的核心。日後等到年歲漸長,再重新找來閱讀就行。假如沒再找來看,便就此結束。小說與讀者間是靠緣分連結起來的。讀者得花一輩子的時間,才總算能弄清作家真正的模樣。
谷崎在關東大震災後搬到關西。身為一位腦子靈光的西歐近代主義者,關西這片土地看在他的眼裡,就像是遭到老舊規矩束縛住似的;但事實上那卻是個深奧的世界。一個外側被名為舊規的牢靠制度圈圍起來的地方,它的內側應該會建立起多座存放情感的庫房。谷崎就像西洋人看到往昔日本美好的模樣似地,享受著關西的文化。他的小說之所以異常璀燦,也是在他搬到關西居住後的事。因為,在束縛人們的制度裡,人的情感在封閉環境中成長,彼此之間不尋常地相互纏繞, 形成了扭曲。而描繪出那種扭曲的,就是小說。
亦即,谷崎的第六感認為──假如是在一個像東京上班族的家庭那樣,時髦而開明的環境裡,將不會長出肉欲的嫩芽或產生扭曲。所以他講的「要說清麗是很清麗,但缺乏寬度、缺乏厚度、缺乏弧度,而且最重要的是,缺乏黏著度。所以對話都很精確、明瞭,在文法都很正確,但沒有言外之趣、沒有弦外之音。」不光是形容東京女性而已,或許也是指那些描寫說著共通語、在東京生活的人們的小說。
這次趁著寫這篇稿子的機會,我重新讀過了谷崎的小說叢書,結果有新發現。谷崎一直都在針對婚姻關係寫東西。所謂的婚姻,也是一個把欲望封閉起來的箱子。谷崎入迷地寫著在其中發生的男人與女人的故事。
例如,《痴人之愛》寫的是月薪一百五十圓的上班族河合與美少女奈緒美間奇特婚姻生活的故事。那是一個男子因為喜歡奈緒美這個別緻的名字、深深著迷於她的身體,就算被耍得團團轉,也同樣算是「幸福」的生活。直美也成了後來在谷崎的小說裡一再出現的惡女之典型(《卍》的光子、《細雪》的妙子),她們那種忠於自身欲望的模樣,有其與現代相通的普遍性。儘管如此,那樣的女人到現在也不算什麼惡女了,只是極其平凡的女性。
《卍》的女主角園子也是個年輕的律師夫人。雖然作品看起來是在描寫已婚的她與光子之間的同性愛, 但其實也是在寫園子與丈夫間的婚姻生活。此外,《食蓼蟲》講的是一對苦惱於性生活不協調的夫妻的故事;《春琴抄》講的也是門不當戶不對的男女白頭偕老的純愛故事。要稱之為婚姻關係,也無妨吧。春琴這名女子始終都表現出強烈的自我,佐助則愛上了她那副非比尋常的惡女模樣。谷崎藉由描寫超出社會常識範圍的女性, 把男性推上了高點。
重新讀過《細雪》格外有趣,但這也是因為我察覺到,貫穿整本小說的主題其實是與婚姻相關的糾纏使然。首先,置於中間位置的是幸子與貞之助夫妻,他們為了幫兩個未婚的妹妹安排相親而奔走。在《細雪》中描寫的關西上流階級的婚姻,其實也是一種重要的經濟行為,自己喜歡的類型是其次,重點是要盤算著能夠透過挑選的對象,為女方爭取到何種程度的生活保障。結婚之後,看是像《食蓼蟲》那樣猛盯著彼此的欲望而分離, 或是像《鍵》那樣逐漸扭曲。所謂的相親結婚,似乎也是一種感官行為。
尤其是《鍵》,它是我最喜歡的小說。在婚姻制度裡,男人與女人的扭曲格外醒目。為得到性的享受,一對夫妻彼此偷看對方的日記。妻子郁子「為了先生,雖然『迫不得已』,卻還是自己欺騙自己,盡力照著去做」。郁子裝出一副好像對先生言聽計從、有如「貞潔女子的榜樣」似的,但事實上,她早已悄悄醞釀出足以超過先生欲望的深切渴望。雖然她看起來對於先生設計的遊戲很心不甘情不願,事實上卻很樂在其中,真的是個淫婦了。假如相親而來的結婚可以潛藏著這麼大的快樂,或許戀愛結婚的人真的是愚蠢透頂。
谷崎一向都不寫貞潔女子。他反而是肯定女性的欲望,描寫男性因為女性的欲望而變了個人的樣子。因此,身為男性的谷崎,才會逐漸成為重要而深刻的存在。但谷崎寫的故事,外部的框架出乎意料地健全。所描寫的經常都是一對男女,也就是夫婦之間發生的事。在現實人生中梅開三度的谷崎,毫無疑問地經常在思考關於婚姻的事。因此,假如他被冠上「唯美派」、「惡魔派」之類的稱號,這樣的諷刺會讓我不由得會心一笑。
(本文轉載自野人文化二 ○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出版──《一本讀懂谷崎潤一郎:愛的魔法師喚醒你心中的危險妖獸》)
桐野夏生
一九五一年生於金澤。一九九九年以《柔嫩的臉頰》贏得直木賞,二○○三年以《異常》贏得泉鏡花賞,二○○四年以《殘虐記》贏得柴田鍊三郎賞。
江裕真(譯者)
畢業於輔大管研所、中央資管系, 現為《今周刊》特約譯者。喜歡到日本自助旅行,希望有一天能走遍日本四十七個都道府縣(目前去過 二十五 個)。譯著包括《無印良品培育人才祕笈》、《無印良品成功90% 靠制度》、《AKB48 的格子裙經濟學》、《史上最強哲學入門》西洋篇&東洋篇,以及《池袋西口公園10:Pride 尊嚴》、《非正規反抗:池袋西口公園8》、《追想五斷章》、《算計》、《肅清之門》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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