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迪勒颱風登陸前兩天,高燒反復、疼痛、惡寒,時間流動極緩,夢境無盡蔓延。上回這般遲緩卻鮮明的病的記憶,應是成功嶺新訓之時:
我休假,但卻是回到陽明山上的大學找當時女友(她走不開嗎),這時恰巧病了。她早跟另一位學妹說好,要借她校外賃居的雅房一夜。那麼珍貴的時光我卻動彈不得,只能倚在她的腿上。那快是我們最後的相處了,我後來會知道,她也承受著不比我輕的痛苦。返營之後我分發后里、後來再移防水上,越車越遠。
九八年十二月,仍在大肚山上那枯黃的、停滯的時間,曾寫下這樣的句子:「好多樹啊,看不出去。你也會變成樹。有天有天,她終於找到你,她摸摸你,你不能開口,就只掉葉子、掉葉子。」早該的、本然的、都失散了。我不信,她只是遠赴西西里了。我以此解釋我不能接受的遠方。如果不能抵抗、不能逃離,那就拒絕承認其為事實。
愛的欲求違逆時光,人事並非線性往前,青春情感也非全然純潔。後來的日子,我終究離開了那拒絕清醒的地域,而我們也鮮少在同一世界,像是星系之後的航程,所有的通訊都間隔著必然誤失的時差與雜音。
新世紀之初,那醒不來的夢裡,意志消沉的白晝,老是穿梭這樣的敘事:我仍執意見她,我逃了兵或退了伍漫長路途北返,但老是卡在台北橋前,寂冷黑河對岸是荒敗了還冒著煙的台北,我已無力渡河。我們都離開了某個地方,而節點之後,安全地回返已不可能,餘生像是遙遙無盡的役期。於是我們總會反復夢見那些其實短短二年的場景,比如黃昏的教練場,暗中的營舍,往返的公車,夾道的木麻黃,而這許是壓抑的變形,不承認害怕那事件終結處將無人在場。
有時,我因為不想醒來,又或者可以若無其事地醒來,還是會問那惱人問題。有人想要吃豆花嗎?豆花天真爛漫如雲白散聚,好似每天都還是同一個陽光耀眼的白晝,每天都還是同一個無約的孤獨。相較於夢裡的停滯,這以後的人生又極快速、甚至殘忍,像是穿過蟲洞而來的嘲諷。十七年以後,剛回台的她問我:聽說你喜歡吃豆花喔?嗯,還好。我彆扭地這麼回答。
人為什麼不想醒來?或許是害怕夢的延續、夢的成真,至少在夢裡,我還能自欺這一切僅僅是幻覺。不如此,醒來後的哀傷,像你殺了一個人,但你卻不記得了,而死掉的彼此,仍然得一同生活。(怕下雨的人)無病呻吟:明日放晴,我想去紅樹林,我想到紅色的大橋上,看河水多藍,就潛到河裡,可以像水一樣,所有的傷心都回到海裡。
上半年的往返,七月中夢見,我離鄉北上復來河口,目睹巨型客機迫降於水面,人們魚貫走出舉行一場奇特的喪禮。「事情都辦完了嗎。」「還有放不下的嗎。」「我說的話都理解了嗎。」我拿起手機撥打她的號碼,「什麼時候回家?」「開車要開慢慢喔。」「療養院有空位了,我今天就會住進去。」我說,今天就會住進去了。傍晚的河面,那麼深、那麼深,像所有的風景,慢慢流、慢慢流。
你已經不會懂了,我心底這麼嘔氣,人本來就該分離,生命有太多的秘密與歧途了,時光之後,說什麼都不再有意義。而後來意識到,不是生病了,我們浪費掉那大好光陰,而是戀人就要離開,所以得大病一場,否則無法接受這樣的分離。
有天有天,她終於找到你……。前女友回台後我們見面,以為處在一種情感或家庭關係之下,就不得見此生曾關係至大之情人,或甚至不可思念不可書寫,這亦是情感或據說依此自由愛戀而建立的家庭私有制裡,我反對的法西斯,但我們已無話可說,事到如今不能開口。時光使我們背叛,時光使我們堅貞,因為生命本身的規則,那最終使我們永矢弗諼、信守不移。
聽說你喜歡吃豆花喔?我應該告訴她這麼一件事,我現在明白了,可以是這樣無能慾望的肢體,可以倚在妳的身旁,發燙畏寒、鎮日囈語,可以反復地進入夢中,只有在那裡,分離經年的人們,仍會牢記著被淹沒的路徑,不存在的號碼。而彼時你在我身邊,那像是可以穿梭每個平行宇宙的片刻,那像是擁有無邊的夢的敘事能力,那是此生我所經驗過的,至大的幸福。
蘇迪勒出海後的傍晚我才醒來,離開了終於漏水的房子,出了門進了城,無人大街寂靜廢墟我抵達某站,曾與情人相約的咖啡店未營業。樹幹斷折或連根傾倒,眷舍圍牆倒塌壓毀,巷弄兩端拉起封鎖線。另一頭那每回我都駐足留連的,會一直呆呆望著的馬櫻丹整叢被風刮走,像是全新的、敞開的、羞恥的廢墟。失約之地,我好傷心。
醒不來的人,我如是企求。比如,是往台東的老火車,我愛上那位女孩,她穿紅洋裝,頭髮濕濕的,我該怎麼不被發現,我該怎麼離開。從彼夢到此夢,在我的失能狀態裡,我不斷睡著夢著,反復播放草草的這一生,重複著相似的夢境但卻無能為力。比如,我終於返家而她出了門,有軍人尋來於是她赴約前去打探我的下落,我無能阻止,她信任袍澤二字但我卻清楚那其中之惡。比如,在新社前女友老家的暗暝,我們的時光依然流逝,她父親明早載我赴烏日入伍,就只能幫到這樣了。敘事的目的只為爭取多一次翻身的瞬間,只是延緩那其實已經發生過的事實。
或者,水上之時在舊日租界的頹靡寓所,現實中的友人來報:你負債累累了活不到明天,可眼下她鎮日打牌抽大煙養小白臉(是那年的電視劇易軌入夢),你真的還要視而不見嗎?是啊明天,可你不知道的是,那過去多美好,那過去多美好啊。我們是因為過去而存活的,作為敘事它的力量是,餘生的夢裡有一天我們終會重逢。
《單向街》裡引述此一說法,不要餓著肚子複述你做過的夢,因為在這種狀況下,雖然做夢的人已經醒來,但他仍舊受到夢境的牽制。於是我問,今天有人要吃豆花嗎?語氣有那麼雀躍。人們都在記憶中成疾,很少有復元的機會,那退行般的話語如倔強的葉子,轉譯或許是:你在家嗎?你當時欲轉來?在迷失的時光裡,有誰等著誰。
黃湯姆
曾寫作《文學理論倒讀》一書,藉口志於學術研究但屢試不第,為實質上游手好閒廢業之人。平日多混跡公館書圈,逢人便問,你想不想一起吃豆花,每天都問。多於深夜時段在臉書發廢文,終有一日為編輯葉所捕獲。抗拒無力,盧小未果,遂以「沒人跟湯姆吃豆花」為由寫作專欄,彆扭成篇,苦痛隱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