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豆花後,我會從公館走到圓山,迂迴曲折頑固快步,非如此不能平靜。或走溫州、永康、青田街方向,穿過稍早內地人區的午後,現代初啟時漸次消失的水鄉溝圳,同時也穿過我賃居城南的個人時光。或往西走寧夏路、歸綏、迪化街方向,穿過更久前形成的茶米市井,繞行宮廟的香火與繁衍,我熟讀河流上的語言。
城市是不斷塗覆的建築圖紙,一張下面還有一張,我會拿起手機隨意拍攝,七零年代的新社區鄰里街廓,六零年代的整建住宅街屋市招,五零年代的斑駁圍牆與攀緣其上的藤蔓植物。粗顆粒影像中,有每春喧嘩綻開如市井家常的九重葛,或是紅衣少女的背影或是巷口貓兒的等待,或那些失落的、過曝的年代的記憶,更底更底的,有故事一層一層鋪在城市的沉積層上,我沉迷平原上的地史。
年紀愈長,愈不能遠行,過去只是害怕旅行,離家即恐慌,而現在則劃地為牢,只能在軌道上反復。前幾年我還曾想著這樣的計劃,沿鐵軌拍攝風景,每個錯過的月台,都是另一種人生的路徑,或是在時光的顆粒裡的約定地點,被抹去的海。
比如瑞芳,幾想跳車去探戰前戰後的煤礦集村,家庭聚合而繁華過盡後又離散的空屋,那窄迫居所中有怎樣的迷藏;比如成功,我想重走當年新訓收假返營的路徑,參照衛星正射影像,為上世紀未遂的念頭組織接應路線,而我的軍事空間憶裡,九重葛為何不曾紅過,無有家常。
移動方式不同,或隨機歧出,或軌跡反復,所見就大不相同。過去異國行旅時,慣常把相機擱在座前或船首,無目的地連拍,若見風景,得見風景,就回頭往地裡走去,去問人,去同他說話,去走進他們的生活。期約的目標訪談與事前準備的資料閱讀,只有在這樣無目的切換中,才會浮現出人地關連,才會接串成篇。
如果是花東,我迷戀那通往海的無名小徑,海岸公路台十一線幾K往西百公尺,像是杜可風少被討論的電影《三條人》的燦爛光影;或者在縱谷,因為日治時期的會社拓殖規劃,台九線上會有筆直交錯的小路,它們直直通往海岸山脈,越筆直就越孤寂。我想著其中一路通往外役監獄,我想著那逃亡之人如何隱匿,如何能幻想在國家所不見的世外生活,逃亡出海或愛戀殉死。
如果是西海岸,尤其是我家鄉以南這一系列的台地邊緣, 我總於黃昏時間騎入那蜿蜒的道路,多草而少樹的乾燥山坡(或者遠處還有片未伐盡未被野火焚燒過的相思林),我猶愛拍攝墳墓,死後有風景的地方。看著這片平原與海,用一種最長最長的時光尺度,這一生接著一生的地景,這一生接著一生的悲歡,那時,你會想些什麼?或者七八堵,或者富德公墓,在流離中克難建築的尊嚴死後。人在地裡久遠成祇,你會看見什麼?
這年後來常往台中,以相同交通工具重覆二十多年前某位敗壞少年的游蕩路徑,白雪大舞廳、中華路、綠園道、綠川、柳川、西屯、北屯,如是行走、緩慢思考,像是錯過的課本重新讀過。停車拍照的巷口是少年鬥毆之地,制服少女你懊悔彼時未曾與她們戀愛,木構學寮仍屹立著,但記憶只會留駐於街口公共電話亭的盼望,或後來有一電玩賭場,昔日少年口袋因此空空撿著菸屁股捲來抽。
移動速度不同,或步行、或驅車,地理觀察也會不同,而飛行或遙測是最接近神的風景了。曾讀戰時美軍對台偵照,我們所見常是單一的、抽離視覺連續性的影像,這類再現來自於情報人員的判譯工作,從一罐又一罐的、單趟任務往往超過百幀的底片行列中,他們擇取具軍事價值的段落沖洗放大,分析後編成報告。於是後世研究者的觀看,無可避免將重演著那機槍塔艙或機翼自動攝影裝置的觀看,或重演戰爭者視網膜與腦海間的殘酷迴路。我這麼認為,這批戰爭影像最大的價值所在,或許會是在那暴力投影外,無名的裂隙空白與被遺忘的未譯文本。
去年初夏我一頭栽進現有航照底片罐的檢視工作,一些意義漸次浮現。在這未經整理的原始攝影脈絡中,我像是重新進行那一次次的航行,隨著導航員的眼睛(於現代文學裡,那就是《第二十二條軍規》主人翁約塞連的眼睛)迷航在無數河流與橋梁間,左去右回,忽高忽低,在迴轉時的傾斜視野或意外的雲層遮蔽後,震懾於那一幅幅交織著地史發展、彼時天光與死亡風險的隨機攝影傑作。
我開始挑戰並不擅長的山區判讀。受光的山坡及其陰面、山稜與河谷的線條,至單純的構圖,我逐一標定出陳有蘭溪、十八重溪、荖濃溪、楠梓仙溪……。不單是想當然爾的聚落變遷,七十年時的空拍與今日的衛星照相比,還可以看出明顯的植被面積差異,坡面侵蝕或者沖積扇的變化。一夜,我找到日治末期第二代草嶺堰塞湖的身影,它僅存在於一九四一年底到五一年的五月間,而終戰前六月十五日啟動拍攝的人,不可能知曉底下有座湖的短暫身世。如果時光可逆,如果眼見為憑,如果攝影術即最終真實,那麼它到這一刻才真正被看見。
每一趟任務,在確偵戰略目標前的漫長空中,那些無意義的無價值的無軍事貢獻的影像,於隔世之我卻代表著另一種看見家鄉的可能。三天後我終於在一趟西海岸的長途飛行間找到了,那時戰爭早已結束,但另一種形態的戰爭卻刻正進行中。一九五九年十月二十一日,我想像這一天的正午前後,海線上空萬里無雲,還未北上學藝的後厝田裡的父親,與猶原是海濱少女的母親,會不約而同地仰頭,他與她會看見東方天高處飛過的巨大鐵鳥,我想像他們在我此時此刻的視野裡。
並非太久遠前,人們畏懼相機是獵取靈魂的盒子,彼時攝影的確懾人,而如今人人拍攝自己,卻不再是它的讀者。調轉觀看之道,那無人煙的風景,或有人物的街道,無一不是人的殘影,人的鬼魅恆在。因放棄旅行,又因行走總無目的,拍風景的人比常人多了一絲可能,可以去到時光裡,任何失約之地。
黃湯姆
曾寫作《文學理論倒讀》一書,藉口志於學術研究但屢試不第,為實質上游手好閒廢業之人。平日多混跡公館書圈,逢人便問,你想不想一起吃豆花,每天都問。多於深夜時段在臉書發廢文,終有一日為編輯葉所捕獲。抗拒無力,盧小未果,遂以「沒人跟湯姆吃豆花」為由寫作專欄,彆扭成篇,苦痛隱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