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要看起來很愛對方。
(地理:淡海)
所有同她有關的詩行,我私心喜愛這句。有那麼放閃,卻也有那麼難,八年多來的事最好一語帶過,因為據說某人曾於散文中這麼寫:「戀人啊,情詩永遠是對注定逝去之人的思念,像愛情如果為真,那注定只會是已逝的前度。」不成為前女友,書寫是不可能的;書寫是不可能的,因為還未分離。
去年七月家中修繕經年困擾,某日早晨,我貼補完最後一角壁紙,用詩集壓平,看見她在廚房把芒果先削起來,放到冰箱,突然想起另一首好久前的詩,〈大革命〉。片片斷斷的情緒,都像是預言。那時我們還不相識,但它描述了我們怎麼生活、怎麼跋涉、此後怎麼度日,末尾是:有個清晨的南加州,妳到了一處新公寓,回頭看了鏡頭一眼,只要想到未來的妳,所有平靜的影像都讓我流淚。
是日稍晚,弟弟與弟妹赴淡水參加喜宴,順道過來載幾箱書,還有我要給他的牛仔褲,盛夏近午日光刺眼,弟弟正青春正勇敢,他們未來一切都好,都好。她沒有隨我下樓,她以為貓兒走丟了,正在安全梯間焦心喊著,而錯身前我想跟弟弟說話,我想跟他說,我的日常多恐怖,我想在他面前,脆弱地像年幼的弟弟。
變動之日,有話語滿盈但未得出。緊咬嘴唇,目送他們駛離,不留情、不寒喧,我看著車出了巷口,轉彎消隱。返回家中,我在沙發底下找到未應聲的妞,後躲到後陽台嚎啕大哭,她不知曉,日常的每一眼我都害怕是最後一眼。昨日今日明日, 活著的每一天都好艱難。她入院手術前, 我祈禱一切安好,餘生我會做個強壯的好人。
曾與作家番紅花討論寫作的倫理問題,不單單是涉及家庭或他人情事的散文,即便有以虛構契約來保護的小說,也會有同樣的寫作他者的問題。(黃湯姆之名, 某種程度上是機巧地以虛構之人來寫作不該寫作的真實。)那些不願被文學碰觸的,或是在對號式閱讀中受傷害的,所有的怨懟都是真的,而這也不僅僅是發生於家族寫作,大多的創作與報導都存在著消費他人之痛苦的倫理問題。
我的想法是,深刻的倫理思辨是創作的基礎。你為什麼寫?如此準備是否周全?如此寫作是否完整?由此而來的改變是否有咎?而你可以選擇不寫嗎?即便是最短瞬、最輕易的快門,亦該有千斤般沉重,通過這樣的倫理自省,我的寫作才有可能。是故我無能於一年後的專欄裡重述醫療過程中經歷的一切,無法無法,連她為何不能吃豆花都不需要解釋。我沒說的,豆花是禁忌的隱喻。
我曾這麼想,同我在一起應該是很委屈的吧,於物質生活的幸福無法增添一分,於無形情感又總是黑暗重重,於一地一時一事皆無能忍受無力承擔,又無由無處可以一走了之只能不斷往縫隙裡鑽,活著於我是越來越不可能了。詩似預言,詩即預言。是不是這樣的悲觀,讓原本預期的簡單手術意外成為臨床上的命危急救。是不是這樣對日常的恐懼,讓分離必須成真。
後來的每一天,我會想到徘徊在ICU外頭不得見的時光。不能靜止,靜止即潰決。我會想到她醒轉後跟護理師要來的白紙。會怕。你會在旁嗎?千斤重的寫字之難。不怕,都過去了。會的,我就在旁邊。你先睡,你醒來我就在旁邊。我會想方設法,我會一直在的,我會一直在的,不成,那我們就結婚吧,就結婚吧。書寫即罪名,出口即罪名。
我會想起深夜入住的重症家屬休息區,暗中上下鋪像是陌生兵營,但隔日晚間的交談卻如心理治療,明亮如教堂。印尼女孩先同我說話,她見到書包上的熟悉文字:Kamu tidak sendirian。我會想起蘇勤大姐,或張殷實的父母親,那終有別離的愛與至苦。我聽聞當代醫病關係的崩壞,目睹人心的徒勞縫補,參與信任的點滴重建。我會想起那驅車於台六十四線上的累月往返,回程高架道路後浮現了觀音山頭。再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如在醫院般失敗地那麼慘,再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如醫院般經歷那麼苦痛的社會學觀察。ICU大門開開關關,知覺感官亦如是。
醫院匯聚眾生相,還有一切人情世故倫常禮俗,當然也有那惡的時刻,也有那無有出口的怨恨積累。轉至普通病房的幾日,夜裡我會返回淡水照看胖妞,可能順道至公館或哪邊走段路、買本書,而惡鬼都在這樣的夜裡出沒。比如公園裡,那女人轉頭看我的眼神,我確信是鬼;或捷運入口,那勤務員站著與笑著的姿態,就是鬼;比如電扶梯上,那十來雙交錯而過的眼神,都像鬼般不懷好意。我心裡有鬼,我活得像鬼, 怕再也回不到正常白日,怕回不去只要同她說話就好的靜靜生活裡。
從家庭到社會有千千結,纏繞影響、互為表裡。過去這一年我唯一的理論收穫是,要理解這國家的深層衝突與化解一再引爆的傷害,必須得通過多元成家,必須得通過毀家廢婚,通過這兩個看似矛盾實為犄角的理論工具,才有可能走到那可被描述可被耕作可被收穫的地界。那道路很長很長,既公共又私人,既傷害又溫柔,得使用數重領域語言, 辛辛苦苦, 如此才能在一起,所有相愛的人才能在一起。
這麼燦爛的世界啊,這好痛好痛的流域,人們共同生活,也當共同受苦。歌唱要在一起,流淚也該在一起。
傷癒後某日,我夢見我們正校對遺書或葬禮手冊,總之是跟身後事有關的文件。她說這邊有個欄目,記得要填上什麼。我說知道,待會就去問。我說這邊有些細節,務必要請你父母兄姐來看一下。(但她父親二十年前就不在了。)有一個待辦事項,怎麼寫。她撒嬌說,會餓。就是吃的要多燒一些的意思。還有個空格備忘要寫。我說,等我啊。她沒聽清楚,我再說一次,你就寫等我,十年、二十年,我一定會到。她搖頭拒絕。不響。就是不願意的意思。
醒來我哭得好傷心,但現實不就是如此,你們要看起來很愛對方。在這詩一般的人生結束前,還有好長的路要走,還有好長的路要走。
黃湯姆
曾寫作《文學理論倒讀》一書,藉口志於學術研究但屢試不第,為實質上游手好閒廢業之人。平日多混跡公館書圈,逢人便問,你想不想一起吃豆花,每天都問。多於深夜時段在臉書發廢文,終有一日為編輯葉所捕獲。抗拒無力,盧小未果,遂以「沒人跟湯姆吃豆花」為由寫作專欄,彆扭成篇,苦痛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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