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親的婚禮留下為數有限的照片,我印象最深的一張,攝於外婆家的門口埕,背景是一落辦桌用的藍布帆,罩著白紗的母親嬌羞地低著頭,父親撐著一把黑傘。重點就在這把傘,以及我覺得父親撐傘姿勢特別好看。當時母親懷有身孕,循禮俗不拿米篩改用黑傘,母親很時髦,她是帶球嫁的。
只是傘怎麼撐才算好看?二十五歲的父親露齒笑著,他剛做新郎官,不久就要當爸爸,他細心呵護傘下的新娘,只因當天下過雨,不平的地面大概還有積水。這是民國七十年三月的事,我的父母親結婚將滿三十五年。
盯著照片發呆,心想三十五年真不容易,到底怎麼撐過來的?也才注意到,其實日常我很少看父親撐傘。多雨的中南部山區,五六月的梅雨季,七八月的雷陣雨、颱風雨。僅有一次是他替我撐傘。記得是清晨六點的校車,暑期輔導,一整夜的颱風雨,其實我可以自行撐傘,他卻執意送我到候車處,那是我們父子最親近的一次,不久前我們剛大吵,叛逆期來到最高點的我異想天開要改名字。
主要是我從小討厭帶傘,覺得累贅,就是麻煩。氣象預報說降雨機率百分百,我還是不帶。連收傘也不會。絕對不拿摺疊傘,以為是女生用的。關鍵也在我讀小學時,外觀有塑膠殼的伸縮傘剛出現,鄉下少見,印象中是母親從工廠拿回來,這種傘主打方便收納與排水,大概那層多出來的塑膠殼長得很滑稽吧,我帶到學校,掛在教室後頭的壁報牆溝,雨具展示般引起全班一陣訕笑,我也跟著笑,有個同學還故意開傘在教室跳鍾馗,玩到整條殼脫落,我也拼命笑。那時我是名閉俗的孩子,成天活在父母爭吵與同儕霸凌的雙重恐懼,心頭陰影一如山區隨時會到的雨與雲,後來我帶傘盡量挑素的,也是黑傘,黑地發亮,小學生撐大黑傘的畫面有點奇怪,所以能不帶我就不帶。
不帶等著淋雨。以前還有二爺爺照三餐幫我們兄弟送傘,後來就靠父親母親。有時一個加班,一個不知去哪逍遙,我就在候車處等雨停,通常是圖書館的屋簷,或者路邊人家的騎樓。我很倔強,同學家長路過看到,說開車要送我一程,搖搖頭,我不要。
支撐一個將垮未垮的家並不容易,母親總說三十年來這間厝好家在有我。幾次吵得很兇,幾近離婚的,國小的我在客廳哭到發抖,阿嬤坐著苦苦勸著。
到現在父親聲頭只要稍微放大,我的心神立刻繃緊,什麼事都不能做。父親當年聲頭親像陳雷公,客廳的我嚇得同時關掉電視,都說雷公專打電視也打小孩。
而我來到一座更常下雨的城市。
開始學著帶傘,收傘,且是摺疊傘,也替人撐傘,才發現撐傘更不容易。
前年夏天阿嬤過世,其中一場法會是抽藥懺,也就是療育阿嬤生前百病的意思。父親雙手捧著象徵阿嬤的紙糊人偶,母親替他撐傘,傘也是黑的。
我們排成一支隊伍,在騎樓跟著法師繞進繞出。眼看山區烏雲正在逼近,法會中場果然降下雷陣雨,樂師忙著移動器材,現場一片混亂。
法會持續進行,喪棚與騎樓隔了一小段路,一小段路便足以讓我們失去隊形,各自逃散。
我不想淋雨,可能也是撒嬌,或想陪在父母親的身邊,逸離了長幼秩序,從後頭跑到前面,執意躲進傘下。三個人在有限的空間相互扶持,再進再出,雨越下越大。
楊富閔
一九八七年生,現讀台大台文所博士班。曾獲二○一○博客來年度新秀作家、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首獎;入選二○一一、二○一四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為《中國時報》「三少四壯集」、《印刻文學生活誌》「好野人誌」、《自由時報》「鬥鬧熱」等專欄作家。著有小說《花甲男孩》、散文《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休書:我的臺南戶外寫作生活》。
自我評析
本文不實寫雨季,而從雨天的工具──傘、撐傘的動作,以及視覺強烈的黑傘來聚焦,從中勾勒父母婚姻,與作為敘事者的「我」,因從小飽受呵護,對撐傘的失憶。「撐」的意涵,不只撐傘,還包括支撐的困難,誠如文章不斷提及的「不容易」,帶出傘下的敘事者「我」,面對父母婚
姻硬撐的恐懼感。文章結尾敘事者「我」躲進母親的黑傘,驟至的午後雷陣雨讓全家以另一種形式集聚傘下,卻又無處可去,開啟另一種雨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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