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是我摸過的第一個死人。
他躺在棺材裡,在路口靈堂的後面,那一年我升上國中二年級,正發現自己有長大的感覺。不只是身體拉高了,個性變得比以前無所謂,不再像隻悽惶小獸,真正脫離了整天想討人開心的國小學生階段,而是個能自己決定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的大人了。
他的臉擦了一層粉,或許也塗上一點唇膏,帶了一點粉紅色調,但整個臉是塌下去的,像是蓋了一張春捲的麵皮,周圍沒有支撐,稍稍地往外擴大,雖然我很少見到他,但看著這張整理過的臉,實在感到很陌生,一點也不像那個偶爾來探訪我們,永遠只會帶著一包可口奶酥的阿公。他一個人住在台東的長濱鄉,開著一間小小的鄉下診所,多半沒事的時候都一直在彈吉他。
爸爸走過來,要我摸摸他的腳和頭,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不過還是照摸了,什麼都冰冰涼涼的,腳也是,頭也是。那天,我記得自己一滴眼淚都沒流,坦白說也搞不清楚有沒有捨不得,摸阿公的時候,也沒有害怕,只是感到微微的困惑而已,好像那冰涼是無法預期的,但那應該是可以預期的其實,或是原本以為會有什麼不同才對, 就是沒人跟我說過:「別擔心,那就是一般極其普通的冰涼,跟所有的冰涼都一樣。」
或許是我的心思沒放在這裡的關係,我剛當選全校模範生,穿著白晰挺直的新制服和藍短褲上台領獎,卻不幸地穿錯了襪子,媽媽也沒有提醒我,全校同學都看到我穿著像小丑似一高一低的白襪,假裝一臉正經嚴肅地在升旗台上發表獲選感言。那一整天,我都在心裡猜想,因為這一高一低的白襪,同學們會不會覺得我不符合當模範生的資格呢?
人生中若開始有了死人這件事就是這樣,一旦有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一直下去。阿公過世之前,我的外公外媽都已經先去了,阿公過世之後,則先是阿媽家裡的兩隻狗,一隻叫茉莉的杜賓犬,一隻叫露露的雜種狗接連死掉,然後是一位賣烏魚子的表叔、一位當拆船工的叔叔,不久輪到阿媽和一位我敬愛的小說家,稍微停了幾年之後,老是裝出一幅兇巴巴模樣的大姨也走了,但我不再有其它摸過已逝去的誰的身體,所以我沒有足夠經驗去描述那樣的冰涼,結果讓那微微的困惑一直殘留在心裡。
可想而知,往後將有更多我愛的人會陸續死掉,我一定會再有摸到誰的機會,這一次或者未來很多次,我發誓不要有那種微微的困惑了,我要確實地撫摸那已逝去的親愛的誰的臉和手,充滿大量遺憾和眼淚地向他們告別,然後就如同馬奎斯在《百年孤寂》一開頭寫的那般,「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想起那觸摸阿公的冰涼記憶。
練習一○四年國中教育會考命題作文〈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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