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熱的時候吃龍潭的花生豆花,碎冰與甜度剛好,寒流來的時候吃北港的薏仁豆花,熱熱溫潤剛好,但下雨的時候不能吃豆花,下雨的時候什麼都不能吃,下雨就動彈不得了,只會反覆唸著: 下雨了、下雨了。
如何在苦旱缺水的荒年,描述對常態天氣所產生的解離反應呢?詩不就是這樣的症候記錄,比如,你也恐懼過黃昏嗎?陰陽交界處,黃昏某個怪異的地名;白廢了的城市,任黃昏宰割;黃昏的廢棄營舍,蚊蚋叢生的山坡,人啊人,這世界那麼邪惡,我對妳的去向那麼恐懼。黃昏裡的鬼怪,跟著我,提醒我,提醒什麼?我詩裡的黃昏是鬼故事的入口,是盛世光景,是人的後設情境。
但後來就不怕了, 後來就下雨了。因為我的房子會漏水。沒有嗎?沒有了嗎?不,有天它一定會從意料中的某處滲出, 我向你保證,沒有任何鋼筋水泥的牢固可以阻擋水的。而大樓地底會有條窄小暗管,穿透了我的水,會流過那,流過那,但是人卻會卡在柵口,人會永遠留在那地底。怎麼辦?明日放晴,我想去紅樹林,我想到紅色的大橋上,看河水多藍,就潛到河裡,可以像水一樣,所有的傷心都回到海裡。怕下雨的人,那麼痛,那麼痛。
我描述的是現實嗎?症候的所指為何?最初的壓抑何在?九四年初上台北,幾番租賃之地都極其簡陋,對島北氣候也不能適應。比如最初是住在親友介紹的石牌某理髮鋪的木板隔間,母親以為,這樣至少會有下港人的溫情照料。孤獨的一個月後,自行搬到芝山岩公寓地下室的樓梯角,左右都是東吳大學的學生,在那潮濕且空氣停滯的畸零空間裡,我病了也蹺了一整個學期。
學期結束沒續約,搬家時是哥哥載著父母同來,我沒敢讓他們看見我住的地方,那個寒假我已是放棄了,不想再回台北,但開學前還是被押了上來。是舅舅說,他有個朋友在竹子湖有間房子,可能殘破了些,但環境應該滿清幽的,整理一下就可以住下來。書裡寫過:「就開著那台紅色箱形車,我們把湯姆的行李、機車、以及泥水工具都裝了上車。在陽明山找了一個下午,最終看見了那殘破的門牌,芒草長在廢棄農舍羞恥的屋梁頂上。我們的泥水家族,費了那麼大力氣,舉家跋涉了那麼遠,終究無法想像一種文藝大學生的生活可能。」
剩餘的白日,哥哥跟我在山仔后看招租紅紙, 匆匆尋到一處半山的民房鐵皮加蓋,外頭將有山櫻開放。他們離開,我安頓下來,但第二夜下雨了,雨水就滴到房裡滴到我的腳上。漏水是一種背叛,那學期我沒再回去住過。
有兩年我住在三商巧福樓上,一坪大的雅房。一半的年月我住在隔壁女子的房間,養兩隻貓,只有一次我錯調冰箱的除霜功能,水淹了半個房間。她們離開後的年月我住在自己的房間裡,有一隻任性的公貓。那時我的書都疊在塑膠衣櫥或床板底下,除了外帶麥當勞我足不出戶,一次爬七星山看日出,貓就在我的枕上灑尿抗議。而每逢豪雨,水會從地板內滲上來,它老了,卻還得承受我們的憂傷。
畢業後入伍前,我把家鄉的新房子蓋好了,山坡上白白的好漂亮,往下眺是海線鐵軌,往北可見苗栗的丘陵,往南看得到台中港碼頭吊機,而往前,就是平原與海。我畫了設計圖請木工師傅釘好書架,把我所有的藏書都搬了進去。有一天在營區打掃廁所,撿到了台灣日報的上週報紙。新聞說,下頭的大廟工程挖空了的山坡,颱風時我的房子下方土石流溢,十多年我沒再回去住過。
退伍後北上汐止,女友在南部求學還未出國,我陪著她父母過一種幸福的偽家庭生活。記得颱風時,我騎車衝過淹水的大同路、新台五路與忠孝東路,只有一夜不曾歸返。分手那天我來到師大路,一樣匆匆掃過紅紙,當夜住進晉江街的一間木板雅房。如果繼續這樣繼續寫,我永遠到達不到疼痛的核心,且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沒冷氣的租金昂貴的簡陋隔間裡的愛情生活,都很美好,不是嗎?
過去這幾年,我不斷離家,我指的是已經成為「家」的,我與她的房子。在家時,我總是又夢見:
無有人居的新市鎮,所有的建築迅速衰敗,門窗洞開鋼骨鏽蝕壁面潮濕,或有未來船艦巡弋搜尋醒來孤身一人在此地的我。夜裡聽覺格外清晰,我聽見木地板正在腐朽、正在裂解,它一點一滴往我夢境的那個廢墟前去;至於後陽台洗衣機水管斷了幾次又重接了幾次,有次醒來,它泛濫成秋天清冷的湖泊。是啊,日子本來就會老,無人的屋子會老得更快,像我奶奶的頂樓,我想像我兒時的一人書店地震後天花破裂,經年雨水浸爛了所有書冊,小說廢紙裡長出藤蔓,藤蔓纏繞成森林,森林裡有我害怕的蟲蛇……
所有的設計都有瑕,所有的建築都太過短瞬,所有的房子都泡了水。天花壁癌、外牆滲漏、墊片疲乏、水管裂隙、水錘效應、暗夜異聲……,日常裡我仔細察看,我逐一維修,而何其諷刺,我蓋得了一棟房子,但卻日漸害怕修補一棟房子。我甚至懇求過,別再讓我面對這些,不要讓我換水龍頭,不要讓我面對日常的這一切。每個孔洞縫隙都會吸走我所有的想法,但卻得守著,才等得到她回家。
有日櫥櫃裡流出水來,那一再漏水的暗角這回大量地流出水來。等到她回家,我跟她說稍早發生的事,跟她說,跟她說。她說我又起痟了,憑空幻想天天漏水。我很生氣,她為什麼就不信,那明明就還有淹過水的痕跡不是,為何視而不見。於是我醒了,醒了就意識到,她是對的啊,那的確是我夢中的幻想。
下雨不美好嗎?究竟害怕的是什麼?告訴你,你會信嗎?那不能正視的現代日常裡,有人困在壁中,有人流逝在管道,有一種沒有出口的人生苦苦活著。
黃湯姆
曾寫作《文學理論倒讀》一書,藉口志於學術研究但屢試不第,為實質上游手好閒廢業之人。平日多混跡公館書圈,逢人便問,你想不想一起吃豆花,每天都問。多於深夜時段在臉書發廢文,終有一日為編輯葉所捕獲。抗拒無力,盧小未果,遂以「沒人跟湯姆吃豆花」為由寫作專欄,彆扭成篇,苦痛隱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