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吃的豆花都有家鄉,龍潭豆花、北港豆花,而它們都不在家鄉。我想像移動方式甚於時點座落,最早的背井豆花人怎麼北上的?搭公路局金馬號還是至中壢與嘉義車頭轉乘藍皮平快?那年代的站牌所在與今日的小鎮月台都是會讓我捶心肝的位址,曾經我只要聽聞移動的噪雜就會恍惚。
下午四點二十分,經海線從大甲往南開出的復興號,那將抵嘉義轉車水上兵營趕赴晚點名的車班,往後好多年、好多年,依然徘徊我焦急的夢中。父親載著我,趕不及了,老是在甘泉橋上錯過了橋下鐵軌那列已經駛離的列車。相對這樣的糾纏或台鐵的慣性誤點,現實裡我不曾錯過任一班火車,我總是過早到達,我不失信,即便西部幹線現已無復興奔馳。
或者三、四年前北迴通勤上學,台北花蓮自強號往返,回程眠夢間聽見廣播汐止到了,我會以為該下車,回到那處河流旁高聳的集合住宅。像兩千年我回到人世時的北上動線一樣,暗暝中一切敘事都將重新開始,她和家人正等著我用餐,日常的溫柔如昔,像是一切苦厄與分離都未曾發生,像是已死的角色復活歸來。
我曾以站名及地理寫作詩歌,那些隱喻遠不及讀到芭芭拉.德米克《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這段敘事時的衝擊。饑餓街童金赫攀上車頂回到幾乎不認得的家鄉,找到兒時住所,推開未鎖的前門,他在黑暗的樓梯井內摸索而上,而公寓太過安靜,好似已無人居。樓層抵達,門縫有光,希望重燃,他敲了門,但應門卻是位懷抱嬰兒的美麗少婦。前屋主沒有告知遷往地址,只留下這訊息:「如果我的兒子回家,告訴他們來車站找我。」
把報導寫作立基的真實人地隱去,德米克的字句穿透甚於詩:「車站,當人們一文不名無家可歸時就會來此。……火車的來去製造了一種目的的假象,讓人產生能夠對抗命運的希望。……人們不斷地移動,他們未曾放棄。」
沒有等待的人,家不再為家,金赫離開清津流浪往西;而曾經的兩年,我多是夢裡回到大甲,比如水上或彌陀,那些被以第二人稱忍心記下的畫面:南方,你老是又陷入不能自拔的哀傷裡,老是在暗中躲藏,老是夢見家鄉的車站,父親和弟就在月台前等你,列車緩緩減速的月台。
出社會十來年我短暫回家又離家,父親載我到車站後會留著,跟我說那些在家中或當著母親的面不及說出的擔憂,他會催促我、看著我過地下道、看著列車緩緩減速、看著月台待車人影隱去。或許列車駛離後他並未離開,或許他視覺記憶裡仍會重現那學徒時代年前返鄉之事,彼時通訊不發達,他的阿公我的曾祖每天從後厝騎腳踏車來到車頭,等待少年好多天好多天。
列車也有美好情事,比如移動中的閱讀與寫作是那麼專注,有時我反而覺得是為了搭火車而去花蓮上學的。比如中學時代,有幾月我生了怪病,租賃宿舍不待卻跑回家裡,清晨並非搭乘巨業巴士走中港路通勤,而是先搭客運至豐原、再轉電聯至台中、後換市公車到校。那是我的初戀,我假通勤之名每日在豐原與她一同搭上火車,我們在早晨幽會,在自由路上奔跑,我們各自上學,下了課又重逢。火車是那麼短暫,火車是那麼雀躍,戀人就要抵達。
當代都市的巨型商場複合車站無有這舊日人情離合,尤其我在中國所見的,那些匆匆大站推擠人潮折射了一個時代城市的情感貧瘠,拼死要回家鄉再也不願踏足此城的民工啊,但下一季,他們又不得不拋下田野與幼子,離散在整個沿海。台北車站的建築式樣與空間規劃亦不佳,但它是迷人的,假日移工席地同樂是場所記憶的構築,人們在此相遇,從站體一直延伸到其旁的印尼街。我只一次夢過北車,那日印尼街錄影回來後,是好久前的女友,我在台北車站與她道別,眼睛濕了但記不得解釋了什麼。
列車轟隆,火車快飛,搭火車的人總是在同回憶說著話,清醒的人與眠夢那人說著話。你在軌道上往復這麼多年,總該停靠海線小鎮吧。你來到二十歲前後的那些車窗,女孩們陸續同你返鄉,編織可能的家族故事。你想要沿鐵軌拍攝風景,這一生我們錯過的風景。你想要重見某人,所有的人物都會在火車上重逢。
人世的移動愈近中途,返鄉的路程愈急切。上個冬天, 逆子找著各種突擊簽書與占領城鄉書店的藉口,我總是傍晚突然出現於故鄉家門前,嚇母親一跳,然後深夜再快閃北返。台北那人並不需要我,只是去年中,我也曾那麼一剎那快要失去她的生命。ICU醒來她潦草寫,而我答覆,會一直在她旁邊。
因為現下是醫院裡的老父會失措如幼童,所以人子該冷靜、該安定,所以上個冬天我不曾掉下淚來,直到北捷日常移動中接到電話說,母親緊急再入院,而我想到書包裡的護身符還未送達家鄉。媽媽,你要不要平安符?媽媽,你要不要任何的信物?媽媽,我去求了個護身符,我去求了。你要守信、你要勇敢,我在送信的途中,我倉皇趕上傍晚的海線列車。
說了不曾錯過任一班列車,但上月中某日晚上九點接到她同事來訊,說明仍在傳,只讀兩行,強行闔上筆電要趕末班北上莒光。繞過山腳、奔過涵洞、我沿著鐵軌,就要抵達車站,但夜行列車卻在面前加速馳過。打電話回台北說:要安心、莫焦慮、莫哀傷、要勇敢、要恆持、慢慢來。母親了解,我的母親也慢慢來,我的母親也慢慢安定、日日好轉。
我記得有日午睡醒來以為身在轉乘的火車站,我在月台與月台間奔盡餘生。我記得有日正午穿過海線,日南、苑裡、通霄、新埔,明亮的海,白沙屯的海,大山的海,不停靠的月台。我跟自己說,要記住這般地界,那天到來時,要靜靜生活,靜靜地生活。
黃湯姆
曾寫作《文學理論倒讀》一書,藉口志於學術研究但屢試不第,為實質上游手好閒廢業之人。平日多混跡公館書圈,逢人便問,你想不想一起吃豆花,每天都問。多於深夜時段在臉書發廢文,終有一日為編輯葉所捕獲。抗拒無力,盧小未果,遂以「沒人跟湯姆吃豆花」為由寫作專欄,彆扭成篇,苦痛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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