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紅樓夢》的經典化與普及化,大觀園也一本萬變, 被衍繹出數不盡的各種面貌, 尤其被視為溫柔鄉、女兒國的代表。
流覽大觀園的人,或為繁花盛景所炫目,或被兒女情長所感動。確實,曹雪芹創造出大觀園正是為了讓寶玉和金釵們進去住的,從第二十三回以後,大觀園就成了小說的主要舞臺之一,四季流轉中的春花秋月、落葉飛絮,點染了如畫的園內風景和如歌的性靈詩篇,令人油然心生洋洋乎大觀的讚歎。日常生活的瑣碎無聊和翻攪起伏的喜怒哀樂,都因為大觀園的獨特空間氛圍而顯得詩情畫意。也似乎,種種扣人心弦的情愛糾葛和盛衰無常的生死榮枯,讓人為之擊節讚歎或扼腕感慨,就是大觀園的全部意義。
然而,讀者在沉浸於小說情境中時,很難注意到,這一切都不是自然而然地存在的,大觀園並不是一處天生天成的野放世界,園中各異其趣的繁花盛景既來自陽光的無私照耀,更源於人工的費心栽培。既然是人為的產物,就必然有營造的動因、規畫的原則以及使用的權柄,這些都不是後來住進園中的未婚少年所能置喙的;事實上,大觀園這個與世隔絕的桃花源,真正的催生者完全是封建帝國的權力中心,從這個角度來說,大觀園乃是以自由自在、平等博愛的樂土姿態,展示了權力與道德完美結合的可能。
大觀園的催生者 ── 皇帝與皇妃
首先,大觀園之所以能夠誕生,是因為當今皇帝「至孝純仁,體天格物」,體恤「宮裏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音容」,親子乖隔不免思念生悲,故特許其眷屬入宮請候看視;太上皇、皇太后聽了大喜,更進一步「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妃嬪家中若有重宇別院可以駐蹕關防,便可以回家省親,以「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由此可見,大觀園固然是「情」的世界,但其根源卻不是男女愛情而是父子親情,來自於極權者將心比心、推己及人的溫柔,彌補了天倫的缺憾。
接著,對這處省親後的皇家禁地,「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騷擾」, 本應該成為神聖卻荒涼的地方。但因為元妃疼惜家中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於是動用她所擁有的皇權,下諭開放給金釵們和寶玉進去居住,不可禁約封錮,由此大觀園才完成了變身為溫柔鄉的最後一步。所以必須說, 如果沒有充滿柔軟之心的帝、妃,大觀園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也因為大觀園的本質是皇家禁地,因此園區的核心是居中的正殿,由正樓「大觀樓」、東面飛樓「綴錦閣」、西面斜樓「含芳閣」等三部分所組成,元妃省親時就是先到此處執行君權的。而這樣代表君權的中正方位,再加上惠愛子民的仁德,正體現了儒家思想中「王道」的最高政治境界,也就是《周易‧彖傳‧ 觀》所說:「大觀在上,……中正以觀天下。」這才是元妃之所以將花園命名為「大觀」的真正用意。
「善」的含義
至於蒙受這份福祉的子民,主要是隨後住進園中的青春女兒們。
造園專家透過丘壑水流的穿插掩映,巧妙創造出曲折迴環的豐富感,再加上瀟湘館、蘅蕪苑、秋爽齋等等優美館舍的點綴,呈現出琳瑯滿目的仙境風光,我們也很容易誤以為這些地方就是大觀園的全部。但其實這是以偏概全的錯覺,那些純真美麗的少女們的詩歌、生活,絕大多數都是發生在西北一隅的聚落中,第十七回脂硯齋的批語便明白指出:「諸釵所居之處只在西北一帶,最近賈母臥房之後。」接著對於「正殿」又批云:「想來此殿在園之正中。按園不是殿方之基,西北一帶通賈母臥室後,可知西北一帶是多寬出一帶來的,諸釵始便於行也。」只因故事情節的需要,才使得這一隅成為燈火輝煌的聚光所在,淋漓綻放出真、善、美的青春頌歌。
從真、善、美這三個衡量世間價值的標準來看,諸釵的「真」與「美」是十分醒目突出的, 很容易被讀者所認識:以「真」而言,園中人生活在一個真情充盈的世界裡,黛玉、妙玉、晴雯的率性而為更被視為純潔不偽的人性表現;「美」更是這些青春女兒們最耀眼的特點,與大觀園的美輪美奐互相映襯,毋庸贅言。至於「善」,一般人也會從寶玉的博愛來解釋,但如同前文所言,大觀園的樂園敘事都源於整個園區的正中核心─—皇帝與元妃的君權,而尤其以「善」最為關鍵,它是所有的真與美的根本前提。
由此必須進一步指出,寶玉與青春女兒們不僅蒙受了皇妃姐姐賜予的福祉,同時也蒙受老祖宗的庇護縱容,在束縛大減、自由劇增的情況下,大觀園的樂園性質更為強化,這正是他們的住處「最近賈母臥房之後」的原因。尤其是,與家族中最高權威的親近關係,而獲得了充分開展自我的空間,不僅是寶玉與諸釵為然,甚至還澤及劉姥姥這個芥豆之微的小小人物身上。
荒村中貧窮的劉姥姥之所以能夠暫遊大觀園,完全是因為賈母對她的好奇與喜愛,才獲賜一窺堂奧的珍貴機會;而劉姥姥則回報以鄉野傳奇的新鮮氣息,調劑了精緻優雅卻也呆板繁縟的貴族生活,彼此短暫地碰撞擦出火花,創造出賈府與大觀園最為脫軌歡騰的一頁。當姥姥度過兩、三天仙境般的生活後,又因為賈府的好意滿載而歸──其中,王夫人的慨贈一百兩最為大方,讓她「拿去或者作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後再別求親靠友的」,這是繼第一次進榮國府時給二十兩治標性的救急之後,再度給予第二次治本性的救窮,是「有力者樂於助人」的充分表現,此一從大觀園所延伸出來的善舉,充分實踐了貴族世家的教養與良好心性。
「大觀」的價值
大觀園的意義極其豐富奧妙,可供一本萬殊的各種衍繹。但當我們回到兩百多年前的時空環境,以及其所承載的數千年傳統文化,也許便能看到另一番樣貌──不是現代眼光的投射,以致所言所愛的是自己想像的幻影;而是現代視野失落已久的美好價值, 雖然並不民主自由,卻可以有同等優美的寬柔心胸。這是「大觀」的真正意義。
歐麗娟
台大中文所博士,現任台大中文系教授──專業唐詩、紅樓夢、中國文學史。著有《唐詩選注》、《杜詩意象論》、《唐詩的樂園意識》、《李商隱詩歌》、《詩論紅樓夢》、《紅樓夢人物立體論》、《唐代詩歌與性別研究》、《大觀紅樓(綜論卷)》、《大觀紅樓(母神卷)》等。曾獲臺大傑出專書獎、臺大傑出教學獎、全球開放教育聯盟傑出教學者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