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個手機還沒被發明出來的時代唸大學,彼時,假使想和遠在他城讀書的情人說點什麼,得走到住處鄰街騎樓的公共電話,一枚銅板接著另外一枚銅板,延遲著情話的時間。有一回,電話那頭念資工系的情人說:「嘿,不久的將來,你站在電話那頭,我在這,五分鐘,只要給我五分鐘,我就可以把整張王菲《天空》傳送給你喔。」「傳?怎麼傳?隔空抓藥?」到如今,五分鐘下載一張王菲還嫌太長,五分鐘,下載王菲仍嫌太長,餘下的時間猶可驅動電驢,上不三不四的網站駝一部色情短片歸來,同時,坐臥床蹋之上,觸動手機,召喚情人最生動的聲色。當然,只要誰的手機不讀不回就可以徹底一去不回。
文明太便利,網路可以買書,便利商店可以買火車票,游泳池裡可以聽隨身聽。躬身下潛,潛入三米的深藍,耳際響起史特勞斯的圓舞曲,就有《2001 太空漫遊》的幻覺;點播陳綺貞,五十公尺左去右回,「我離開你,這就是旅行的意義」,或者,聽紅樓夢有聲書,游泳池幻化成說書亭,我是泳客,也是聽眾。
去年夏天,我在防水隨身聽裝著一整部劉蘭芳評書《紅樓夢》。社區露天游泳池,五月開放至九月底,算算時間,黛玉是勞動節游泳池開放那天進榮國府的,甄士隱夢幻識通靈、榮國府收養林黛玉,眼看那裡人弄權鐵檻寺,這裡有人蓋了大觀園,一個章回一個章回地游,游過一個夏天,游過榮寧二府的興衰榮枯,而池畔或坐或臥,大太陽底下三角泳褲,黝黑發亮的肉體大觀園。游到八十回之後,黛玉投水而死,寶釵難產,鳳姊被休,饑怡紅寒冬噎酸齏、凍枕霞雪夜圍破氈……越聽越不對勁,上網查了一下,才知劉蘭芳的版本是根據中國當代作家劉心武《續紅樓夢》改編。
並非專業的紅迷,但張愛玲《紅樓夢魘》併著幾篇高陽、周汝昌的論文看下來,也知劉心武的版本是根據脂硯齋的眉批推敲出來的。《紅樓夢》的版本統共分為兩個系統:一則是高鄂補綴續寫的一百二十回版本,一則較高鄂本早三十年,林林總總的手抄本。《紅樓夢》最初流傳,本來就不是作商業販售用途,中年落魄的富貴子弟曹雪芹追憶似水年華,感嘆青春必然老去,樂園必然消失,故將真事隱去,假語村言,純粹寫來自爽的。老曹根據心境改變,大半輩子刪刪減減,所以有這麼多紛繁歧異,彷彿《九陰真經》的手抄版本流落江湖。
手抄本特色乃書籍上都有自稱脂硯齋的神祕人加注了許多眉批,眉批內容彷彿《玫瑰銅玲眼》裡面的盛竹如OS,或對小說走向加以建議、或對小說人物的批評,脂硯應當是跟和曹雪芹經歷大觀園興衰榮枯的親密夥伴。脂硯能腦補曹雪芹的記憶,故有時在眉批跟他說:「不不不,這一段,你記錯了喔,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比方說賈母帶秦鐘去見賈母,賈母給秦金魁星,脂硯寫:「作者今尚記金魁星之事乎?撫今追昔,腸斷心摧。」在某種程度上參與了紅樓夢的創作或修訂,二十二回大家來看戲,她有一條評語就寫:「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秦可卿死亡之謎,也在脂硯的要求而全部刪去。周汝昌有說脂硯齋是老曹的叔叔,也有說是神祕人根本就是史湘雲,彷彿小說人物尋找她的劇作家。這麼多抄手按著脂硯齋的指示,將一本又一本的紅樓夢傳抄出去,喜歡誰看誰不爽,多增加幾個字,刪減誰的戲份,也是有的。
兩三百年過去,學術圈裡爭論哪個版本才是真相沒有定論。大抵世間上的傳奇都是這樣,臨水照花的流言,散開了全是傳說,紅樓夢和曹雪芹是這樣,張老太太的人生版本也是這樣。《紅樓夢魘》最後一頁,老太太說紅樓夢是創作而非自傳,而我以為《小團圓》也是。老太太「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自嘲自己的瘋狂,但多虧那樣一個夢,老太太那幾年在他鄉異國,也得以忍受所託非人的難堪和無聊。
九月初秋的泳池池水已有些冰涼,撲通下水,周身起了雞皮疙瘩。岸上那些漂亮的身體早已穿上衣服陸續離開,徒留落漆斑駁的看台,一座凋敝的大觀園。說書人演說紅樓夢也將到尾聲:賈寶玉成了更夫、史湘雲淪落成乞丐婆,落魄的表兄妹在說書人的慈悲裡再度重逢,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想想沒有什麼比那個更悽涼也更美好的結局了。抄家後的賈寶玉生活窮困潦倒,「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他追憶半生似水年華,用性命一個字一個字填出一本石頭記,而身邊的脂硯齋不離不棄,心心相印抄閱批註,「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我在水裡一趟一趟地游著,一字一句地聽著,身體就要溫暖起來。
李桐豪
記者,紅十字會救生教練。高二當糾察隊,早自習升旗第一堂課和最後一堂課可以不用上,可以賴在器材室看閒書,混在一堆志文新潮文庫昆德拉蘇童袁瓊瓊於梨華赤川次郎少年快報是《紅樓夢》。因更小的時候,和阿嬤看過楊麗花版本的歌仔戲,所以閱讀是以許秀年和楊麗花想像的投射,然而曹雪芹的文字終將導致記憶的偏差,此後,每隔兩三年都要重讀,以後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誓言當大觀園外最癡心的檻外人,別無二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