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上學,除此之外幾乎不做他想。即便寫小說、辦雜誌、旅行或任何廢業文學男子都想過的那些嘴邊事業,也漸無地理上可實現的預感。寫這篇稿子時,我怠惰在海線一方案頭,想著前幾年重返學院之事,無目的的花蓮兩年,每天糾纏同學少女, 不問豆花而是問啤酒,我每學期都拿書卷獎。
我想去上學, 我沒有想過要畢業,而天底下再也找不著這麼合法的身分,可以畢生追索那些無用於現世的文字,可以零敲碎打每一處城鎮或田野,可以不再受僱於人, 可以遠離任何我應該承受但卻承受不了的生活。
少年求學太敗壞,所以要一直重返上學路徑。數月前夢見父親騎著石橋機車,載著我們兄弟走台九線一路往南,路程顛簸。那般幼小超載且警員視若無睹,應該是三十年前的市井。在休息站,我見到不少未來的同學男女,有人拿生理食鹽水笨拙地沖洗傷口,繼續上路。我坐在油箱蓋上這四五歲時的位置, 卻拿著智慧手機拍了開闊的前座視野,那段筆直的道路盡頭的上坡。路邊有老師說,她們就想買這高原上的房子,要在這長居,景象應是鳳林一帶,只是夢中海拔陡然抬升。
我要他們回去了, 回家的路很長,若再送我,越送就會越漫長。我說我要搭便車,反正有那麼多同學都要往南,或者我就搭客運,反正只有這麼一條路,而我要去就讀的高中,至少要到台東這麼遠。醒來,我即確定這一年不會再嘗試報考博士班,夢裡只是憑弔,再沒有機會調轉另一種人生。二月底因母病回到家鄉,生活幾日,溪谷山野的氣味不再荒涼,下到鎮裡繞過了兒時街道,想著想著,我在這兒開家書店,看著書過這一生。
上世紀的戀人年前終於回國,我們討論少子化且血汗化的高教現況裡,可能的道路如何。我記得她離開前後的那年,我採訪廖仁義,他閒聊起他三十來歲離開報社後,才負笈法國,然後和女友(後來的太太)一起洗盤子的事, 雖然很老梗,但我聽來好哀傷。一直又十多年過去人才明白,為了一個夢得交出整段青春與生命的其他可能,甚至得錯過一輩子。想想那些中途失落的,想想那些異國的絕望,想想那些跨海的分離,或想想日後我只要異地旅行就會發作的恐慌。
曾經也是夢裡,應是北藝大那樣的美麗山坡,我遇到她,她回國了, 她倔強地蹲在那知道我出現了,我們沒再多交談,彷彿一切都沒什麼好說了的。這時她電話響了,從話語中我知道她這陣子忙著處理情人就醫化療種種。啟蒙的青春之時太短瞬,所以要一直重返學校,這些交疊的隱喻,我以它來理解現世, 所有我遲遲做不了選擇的選擇。
沈從文的自傳:「我準備過北京讀書, 讀書不成便作一個警察, 作警察也不成,那就認了輸,不再作別的好打算了。」我們都有過機會,狠狠地改變這一生;我們也都有可能,過了那道坡後,一輩子困在一處地界,幸福或者受苦或通常兩者皆有。
上世紀末我就往花蓮,妹妹在這唸書,這世道裡我得之不易的異姓家人。我會傍晚離開水上軍營,隨便搭上一班上行或下行的普通車,隔日中午左右總能抵達島的東邊。我在想,如果那時再灰暗點,就會是這樣的社會新聞:「逃亡軍人藏匿大學女宿, 圍捕時失控……」她畢業,我退伍。我們很難再見面,錯過了彼此好多人際,頂多只是在那電視恆常的噪雜裡,我突然聽見她。是的,與廣告商品無關,那是溫柔且撫慰人心的低音女聲。《文學理論倒讀》出版後我們碰面,帶來各自的新消息,她一看見封面就問:
同弘在哪裡啊?(同弘是我父親給我的名字。)
怎麼可能在那,不過裡面有個好像的人喔。
我找到了,你在這裡。
她發現的是我父親,我把父親的國校入學照拿來做書,書名字體則集自我祖父兒時的私塾教材,古書散頁後還有他毛筆字寫下的姓名。我已經猜到,妹妹即將成為母親。本來滿心相信的是個女兒,名字都取好了, 但有天她夢見孩子跟她說:媽媽,但我是男生,可以嗎? 傻瓜,當然可以啊。後來我們聊起家人、聊起老屋、聊起病苦、聊起名字以及其所承載的人生。我們慢慢散步去河邊買書,去英專路打了碗雞湯與水煎包, 她終於要搭公車, 我走下了地下道。我回頭大喊:
還是叫初心好,本來的名字。
什麼?
徐∼初∼心∼
妹妹消失在流裡,車流裡,雨水裡。初心上國中後, 女同學會喊他,粗心大意,而他會憨憨笑著。他選填志願或投遞履歷從不發愁,哪怕要等待好久好久,可能要等到三十八歲時,他才會明白,是怎樣必然艱難的人生,我們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名字。
同弘拿到碩士學位後,又試了兩年的博士班考試,這回不能離台北太遠,我試了公館與木柵皆未果。世事變化,際遇起伏,背井埋名疼痛離鄉之人回到這海線小鎮,記得也是她剛出國的那些年,我的台北職場生活裡,小鎮記憶開始呈現出一種靜謐的、鏽蝕的畫面。你家鄉的人如今遷徙何方?那時睡夢中也響起越洋電話,我常認不出是誰, 在遠方還是在遠古。人一生能走的路有數,有天終會抵達落腳之地。
當年叔叔在我國校旁開了一家租書店但轉瞬即倒,那些書冊運到我奶奶的頂樓,我在那讀了彼時所有的漫畫、武俠、言情與暢銷翻譯, 許多連載都沒有結局。我想像兒時的場景, 倒閉的漫畫店有書冊一地,角鋼櫃架間隙,勉強挪動於暗中清掃,我打算調書,賣豆花也賣香菸,重新開張的書店,無邊的夏天。
弟弟與弟妹的婚紗照在新竹的校園與圖書館內拍攝的,那記憶工業搭建出他們以為的走道相遇。弟弟說,男孩出生後要讓他跟二伯一起住。為什麼?這樣他會很愛唸書,很愛上學,很愛很愛。
黃湯姆
曾寫作《文學理論倒讀》一書,藉口志於學術研究但屢試不第,為實質上游手好閒廢業之人。平日多混跡公館書圈,逢人便問,你想不想一起吃豆花,每天都問。多於深夜時段在臉書發廢文,終有一日為編輯葉所捕獲。抗拒無力,盧小未果,遂以「沒人跟湯姆吃豆花」為由寫作專欄,彆扭成篇,苦痛隱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