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答應跟我吃豆花,我會先約你在公館誠品前集合, 我從不遲到,我總是早到,等待的人可以逛書店。事實上, 沒人跟湯姆吃豆花,而我也總是在逛書店。有年獨居古亭時,每天我從基隆路下班都會去逛書店, 每天要逛許多家書店,視當天隨機路線而定,在台北入夜的棋盤道路上,這些書店會連綴起不同象限的星座,我覺得好美。
有人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們試過一起看電影,我們試過一起逛百貨,我們甚至試過一起去旅行,但約會時我總說,要不要先逛書店,她生氣道:你乾脆住在書店裡好了。後來她到書店工作,我從關渡下班後會去東區等她下班,好長的路途,好長的等待,我不知道是太喜歡她,還是迷戀在書店工作的她,還是,有天我寫下關於她的故事擺在書店,而她在書上終於遇到我。
上本書提到過的,二十來歲的夏天,我在台中工業區建造某廠房,沉默的白日,羞恥的青春,我以為就會這樣一生。一天午休空檔我進到大學旁的巷子,兩個剛畢業的青年頂下一家書店:東海書苑。就這樣一身破爛工作服黃色膠鞋臉上還有洗不盡的紅毛土,我走到那些溫柔的書櫃前,馬克思主義、電影新浪潮、新儒家或者詩歌,那靜悄悄的正午是我充滿啟迪的時光。
我們都曾遇過書,比如兒時海線夜市的發財車上我遇過,比如小學課堂後端書脊殘破的科普繪本我遇過,比如中學遊蕩時的文具店一角我遇過,但只有那一次,我知道我們遇見了,我明白此生會不斷留連書店,徒勞地在知識與故事間尋求幸福。我開始堆積書, 帶著書移動,帶著書搬遷,帶著書爬樓梯,在入伍前建築好一間新的房子,安頓好我的藏書。我占有慾極強,書要先簽名,書不能折不能畫線,書不借人不流通,解放一本書於商業市場,永遠永遠,我幻想日子如此。
後來,嘉義水上精實的那旅,總會等到傍晚六點整才離營宣教:行車安全斷肢殘身、毒品危害酒精迷亂、血氣方剛牢海無邊、色慾當頭唯一死刑……等到汙穢的我們的這一生,好漫長的寓言他們終於說完,回海線的最後一班列車早已開離。我會到統聯車站,若下班車開往台中,就在朝馬下車轉至東海書苑,而後巨業客運返回海線。或者巴士迢迢往北,我會至敦南誠品等待黎明,搭上清晨第一班捷運往河邊。猜想,如果沒有這兩間書店,我會迷途在軍營與故鄉間,那些他們口中,我漫長的汙穢的餘生。
後來我也做書,我愛極做書,我喜歡印刷的味道,我喜歡紙張的觸感,我發憤忘食、不眠不休。我看著書擺到架上,想像它會遇到誰,那樣的相逢現今草率但舊日極重,遠不是作者或編輯可以預期。可能是她先看到那本書,可能是他抄寫了那本書,可能他們相戀在信義路巷弄行道樹一角,引述片段的句子刻下情感,但愛不成全,人總是背離。
有天我會忘了所有的書,有天我會忘了去書店的路。因為年代是種暗語,時光是一種編碼、生活是一種戲劇、夢是一種隱喻、記憶是一種遺忘,我同她相遇的書我再也不知曉,我們的句子已漫漶難辨,或許直到時間的盡頭,我才恍惚有所悟,遂這麼想見她,以為如此必可見她。他青春時人們都在報紙頭版尋人:
女作家木心 素履之往一書一百六十元之付一百四十。我看完你住四樓窗外杭州南路,我范興隆民四十年入國民黨002-0005272號……
那天太極素如的祕密轟動臉書,全民爭相推理。有人撥打啟事下的電話,安養院表示范罹患失智症,為完成這位老榮民的心願,才幫忙刊登, 並沒有任何暗號。不信不信。布羅茨基說,「時間實際上是世界一切事物的後記,而不斷與言語那自我生成本質打交道的詩人則是第一個知道這點的人。」我好傷心。
二○一○年夏天,我辭了工作,雖倔強但其實害怕大概就是這樣了,人生中途,好些男子一跌跤就徹底毀了。有天,我想往紅樹林河邊散步,走著走著就想起了一句入伍之前的句子,回到家,我把它寫下來。每隔一日我就會走到有河Book, 在那些書架前默默閱讀,回到家,我把更多的字句寫下來。《文學理論倒讀》的十萬字初稿,就是在這個夏天無數的步行往返中被寫下的。
像是汽車旅館或者果貿社區,書店是我書寫裡的異托邦位址,我在這裡行走,在這裡欲望,在這裡消失。我們從書店買書,有天也為它寫書。我指的不只這本,上世紀我因為太過軟弱而匆匆出版詩集,如果我的回憶無誤的話, 下次的夏天,《海岸山脈》就躺在東海書苑的架上,被閱讀、被傳布、被誰拿起來?
因為所有的書都將遺忘,因為所有的人終將背離,這兩天我想著搬遷的事, 首先是書, 滿坑滿谷的書,一直留在身邊捨不得搬到海線的書(你以為搬回家你還會再讀嗎),或者還沒看的新書,或者壓根沒有拆封的新書。或者唱片,雖然退伍之後就不再有音樂,連音響也都沒了,但還是捨不得,剩百來張爵士樂唱片一直帶在身邊(你以為還會再聽見樂音嗎)。還有些雜物,比如相機,還剩一台Mamiya RB67沒走。我連荒島書單也選不出來啊,要我選,最好也把我一起帶走。原來二手書是這麼傷心的行業啊,人們打算全數清空,包括人生。
那天最後,記者拿著報紙來到了位在新竹的安養院,社工說范近年不斷要求院方為他刊登啟事,他們三番兩次勸阻都沒用,家屬也很困擾,他們還找出網路資料告知老先生,木心已經往生,沒有必要刊登了,但范興隆仍然堅持。社工說:「上午老先生看到報紙,他非常開心,整天心情都很好,也不會吵鬧。」
我看完你住四樓窗外杭州南路。時光裡的書店,他等待著她步下樓梯。
黃湯姆
曾寫作《文學理論倒讀》一書,藉口志於學術研究但屢試不第,為實質上游手好閒廢業之人。平日多混跡公館書圈,逢人便問,你想不想一起吃豆花,每天都問。多於深夜時段在臉書發廢文,終有一日為編輯葉所捕獲。抗拒無力,盧小未果,遂以「沒人跟湯姆吃豆花」為由寫作專欄,彆扭成篇,苦痛隱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