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矛盾1 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節錄)
我們在資本主義社會所購買的任何商品,都有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這兩種形態價值的差異很大,兩者經常在某種程度上顯得不一致,這就構成矛盾,且偶爾會導致危機。即使對同一物品而言,使用價值可以有種種的變化,但在正常情況下,交換價值均一且數量相等(1美元就是1美元,即使歐元也與美元之間有已知的匯率)。
例如,考慮房屋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作為使用價值,房屋提供遮風避雨的地方;是人們可以建構家庭和凝聚感情的地方;是我們每日再生和生物繁衍的場所(在屋裡,我們烹飪、做愛、爭吵和撫養孩子);在一個不穩定的世界裡,房屋提供隱私和安全;對某些次團體而言,房屋也能作為社會地位或社會歸屬的象徵、財富和權力的標誌、個人和社會歷史記憶的符號、建築上的里程碑;或只是一棟優雅美麗的建物(如萊特的落水山莊),讓探訪遊客發出讚嘆;房屋可以成為充滿熱情之發明者的工作坊(矽谷就是從某個車庫發展出來的);房屋可以是隱藏在地下室的血汗工廠、被迫害移民者的安全收容所或作為交易性奴隸的基地。我們還可以列出房屋的更多不同使用方式。簡單來說,房屋的潛在用途極其之多,似乎是無窮無盡,且通常極具特色。
不過,什麼是房屋的交易價值?在絕大部分的當代世界裡,我們必須購買或租賃房子,以獲得使用的特權,但我們必須使用貨幣才能得到。問題是:為了獲得使用權,必須付出多少交易價值?這個「多少」會如何影響我們掌控我們需要和想要的特定用途之能力呢?這聽起來像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但答案實際上相當複雜。
曾經有一段時間,拓荒者幾乎不需負擔金錢,就可建造自己的房子:土地是免費的,他們使用自己的勞動力(或是透過鄰居們的相互幫忙──今天你幫我搭蓋屋頂,下星期我幫你完成地基),並且從周遭獲得許多的原料,如木材和泥磚等。涉及金錢的交易應該僅限於取得斧頭、鋸子、釘子、榔頭、刀和馬具等等。在發開中國家許多城市裡,許多非正式聚居地被稱為貧民窟,仍然可以見到這類房屋生產系統。巴西的狀況便是如此。一九七○年代以來,世界銀行提倡﹁自力建屋﹂,已將這類房屋供給系統正式視為提供全球許多地方低所得人口住屋的適當方式。涉及的交易價值相當有限。
房屋也能夠「隨需隨建」。某人擁有土地,付錢給建築師、包商和建築工人,根據既定設計圖來興建房屋。交易價值取決於原料成本、勞工薪資、取得興建房屋所需服務的付款。交易價值並沒有主宰地位,但可以對使用價值的創造(沒有足夠錢興建車庫、或是貴族氣派的宅邸側廳因為經費用完而無法興建)設下限制。在先進的資本主義社會裡,許多人以這些方式(例如房屋朝水平或垂直擴建)為房產增加使用價值。
然而,在絕大部分的先進資本主義世界裡,興建房子通常是作為投機商品,為了在市場裡賣給付得起且有需要的人們。長久以來,這種房屋供給就常出現在資本主義社會裡。正是以這種方式,人們在十八世紀末建造了位於倫敦等地著名的喬治王朝風格的連棟房屋。隨後,同樣的房地產投機實務被應用到紐約市的街區廉價公寓,和諸如費城、里茲等工業城市的連棟房屋,以及典型美國郊區的庭院別墅。交易價值被房子興建的基本成本(勞力和原料)給固定下來,但還必須加上另外兩種成本:首先,投機建商的加成利潤,他們準備了最初的必要資本,並支付所涉及貸款的利息;第二,從財產所有權人獲得或租賃土地的成本。交易價值等於興建的實際成本,加上利潤、貸款利息和資本化的地租/土地價格。生產者的目的是獲得交易價值,而非使用價值,也就是為其他人創造出使用價值,作為滿足該目的的手段。然而,這種行動的投機特質意謂潛在交易價值才是重要的事。建商實際上可能得面對損失或獲利。很明顯的是,建商試著精心策劃每件事,特別是房產銷售,以確保不會發生虧損,但總是存在風險,也就是交易價值移向買方。
許多不同的社會力量和地方/中央政府理解,足夠的使用價值需求尚未被滿足,因此有時會使用公共、慈善或家長風格的資金,以最低成本來滿足低階層的住屋需求。這些社會力量包含從急切想要在本地留住員工的雇主(如吉百利),到極端和烏托邦的信徒(如歐文、傅立葉主義者和皮博迪)。如果大部分人能接受人人都有權利享有「不錯的房子和適合的居住環境」(如美國1949年住房法案的前言所示),則相當明顯的是,使用價值考量再次成為房屋供給問題的焦點。這個政治立場很大程度上影響歐洲社會民主時代的住房政策,並擴及北美地區和某些開發中國家。國家涉入住房的提供,明顯在過去這些年裡有起有伏,這反應在對社會住宅的關注。但每次當政府的財政能力受到考驗,也就是日益減少的公共資金是否應用在補貼可負擔的住房時,交易價值考量常常再度悄悄登場。
有許多不同的方式,可讓住房提供的使用價值與交易價值之間獲得調和,但也可能發生體系失靈,以致產生2007-2009年間發生在美國、愛爾蘭和西班牙的房地產市場危機。這個危機並非史無前例。其他的例子還包括:美國自1986年起的儲貸銀行危機、1992年的北歐房地產市場的崩潰,以及1980年代日本經濟泡沫,在1990年的土地市場崩盤聲中結束。
在現今主宰絕大部分資本主義世界的私部門市場體系裡,存在必須被討論的額外議題。首先,房屋是一個可供消費許多年的「大品項」,不像食物立即便可用盡。一般個人可能沒有足夠的錢可以用現金買房。如果我不能用現金買房,則我有兩個基本的選項:我可以向中間人/房東租賃(他專長於買進有利可圖的房產並靠租金維生),或是借款來買屋,也就是向朋友和親戚借錢或從金融機構獲得房貸。關於房貸,我必須支付房屋的全部交易價值,加上貸款期限內每月的利息。最後(例如三十年後)我可以擁有這棟房屋,該房產因而為儲蓄的某種形式,也就是某種可隨時賣出、具有價值的資產(至少透過每月償付貸款,我能獲得部分價值)。資產價值的一部分會因為維護成本(如牆面油漆)和更換損壞的物件(如屋頂)而減損,但隨著逐月支付房貸,我仍可期待我的資產淨值能夠增長。
然而,購買房產的貸款融資是一種非常特殊的交易。金額$100,000、三十年期、年利率5%的貸款還款總額約為$195,000,因此實際上額外支付了$95,000的溢價,以獲得價值$100,000的資產。這個交易很難稱得上合理,但我為何貸款購屋?答案無疑是我需要房屋作為居住的使用價值,我額外支付$95,000,讓我能在完全擁有該房屋前就能住在房子裡。就像在未來三十年裡支付房東$95,000的租金,但在這個房貸的例子裡,我最終會獲得整棟房屋的交易價值。這個房子實際上成為某種儲蓄形式,對我而言則成為交易價值的儲存工具。
然而,房屋的交易價值並非固定不變,而是根據不同的社會條件和影響力,隨時間而變化。首先,周遭房屋的交易價值會產生影響。如果我家附近的房屋狀況愈來愈糟,或是「錯誤類型」的人們遷入,則即使我的房屋維持在非常良好的狀況,但該房產價值很可能仍會下跌;相反的,周遭環境「改善」(例如,將日漸破敗的市區改造為良好的中產階級居住區),將提高我房產的價值,即使我什麼投資也沒做。經濟學家所稱「外部性」效應為房地產市場的特徵之一,屋主常常採取單獨或/和集體行動來控制這些外部性。如果在「高級」住宅社區提議蓋服刑期滿者的中途之家,接下來可精彩了!結果就是出現許許多多「不准設在我家後院」的政治抗議活動、排除不受歡迎的人口和活動,以及幾乎只以維護和增進社區房產價值為使命的社區組織(例如,優良社區的學校能產生巨大效應)。人們採取行動,以保護他們儲蓄的價值,但如果政府或開發商接管了預定重新開發的社區,並讓該地房屋狀況持續惡化,因而損害了房產的剩餘價值,則人們會損失他們的儲蓄。
如果我的確投資於改善屋況,則我可能想要審慎行事,僅僅從事會明顯增加房產交易價值的事情。關於這個領域(重建擁有最新科技的廚房會增加價值,但在天花板上裝設鏡子或在後院增建鳥巢則不會),市面上有許多「參考書籍」。
在全球的許多地方,對愈來愈多的人來說,房屋所有權已開始變得重要。房產價值的維護和提升已成為愈來愈多人重要的政治目標和主要的政治議題,因為消費者的交易價值與生產者賺得的交易價值同等重要。
但是,大概在過去的三十年裡,房產成為投機的物件。我花了$300,000購買了一棟房子,三年後房屋價值上升到$400,000,則我能善加利用此一額外價值,也就是透過重新融資獲得$400,000,因而取得可任意支配的額外的$100,000。房產所提升的交易價值成為熱門品項。房屋成為方便取用的金牛和個人的提款機,因而增加了總體需求,當然也包括進一步對房產的需求。路易斯(Michael Lewis)在《大空頭》(The Big Short)一書裡,解釋了直到二○○八年發生崩盤之前的背景事件。他有一位重要資料提供者的保母,和姊妹一起最終在紐約市皇后區擁有六棟房產。「在她們買下第一棟後,房價上揚,放款人找上門來建議她們應重新融資,因此她們獲得二十五萬美元,然後用這筆錢買下另一棟。」接著,第二棟房子的價格也上升了,姊妹花重複了整個實驗。「結果,到最後,她們擁有額外的五棟房屋,但市場持續下跌,她們再也無法支付房貸。」
房地產市場資產價值投機開始蔓延,但這類的投資總是具有「龐氏」(Ponzi)騙局元素。我使用貸款買進房產,且價格上揚,然後愈來愈多人受到房地產價格上揚的影響,也想要購買房子。他們借入更多的錢(這很容易,因為放款者手上的錢太多了),買進更棒的物件,房產價格上揚更多,以致更多人和機構參與這場遊戲,結果是最終爆裂的「資產泡沫」。像房地產這樣的資產價值泡沫,如何且為何形成的?規模又是如何?破滅時將會發生什麼事?這些取決於不同情況和推動力的架構。目前為止,我們只需接受:根據過去的歷史經驗(例如,美國在1928年、1973年、1987年和2008年發生了房地產市場崩盤),這樣的狂熱和泡沫是資本主義歷史的一部分。隨著中國愈來愈向採納資本的方式靠攏,中國也已變得日益受制於房地產市場的投機榮景和泡沫。我們將會再次回到這個問題,探討所引起的後果。
在最近美國的房地產市場崩盤裡,大概有四百萬人因為喪失贖回權而失去房子。對這些人來說,對交易價值的追求摧毀了獲得房屋使用價值的機會。數目未詳的一些人目前仍處在房貸融資的困境裡,這指的是在泡沫高點時購買房產的某些人,他們現在欠金融機構的錢還高於該房產的市場價值,也就是他們必須承擔顯著損失,才能擺脫所有權。在泡沫高點,房價太高了,以致許多人若非承擔最終難以償付的貸款,便不能獲得使用價值。在崩盤後,財務支出與某些使用價值綁在一起,已造成令人注目的悲慘效應。簡單來說,對交易價值的莽撞追求,摧毀了許多人獲得及持續擁有房屋使用價值的能力。
類似問題也發生在租屋市場。就紐約市而言,約60%的人口為租屋族,許多出租公寓在房價高點被私募基金買下,他們嘗試透過提高租金追求利潤(即使受到強力的法規管制)。這些基金蓄意地非難目前的使用價值,以合理化他們的再投資計畫,但接著卻因為金融海嘯而破產,以致讓房客住在喪失贖回權、屋況不佳、但租金昂貴的房子裡。這些出租公寓的屋主義務常常不清不楚,例如該找誰修理故障的壁爐就是一件難事。此外,幾近10%的租屋公司股票遇上了這類的問題。對極大化交易價值的魯莽追求,已讓大部分的人面對縮水的房產使用價值。當然,更重要的是,房地產市場崩潰,引發全球的危機,結果到現在都難以完全康復。
我們可以這樣說:資本主義下的房屋供給已從追求使用價值,轉向以獲得交易價值為主要目的。在一個不可思議的反向世界裡,房屋的使用價值日漸變成儲蓄的一種方式,也成為消費者、建商、金融家和其他(房地產仲介、放款人員、律師、保險經紀人等)的投資工具,他們準備好從房地產市場的榮景獲利。對社會大眾提供房屋足夠的使用價值(從傳統上的消費意義來說),已愈來愈成為持續深化交易價值考量的人質。對愈來愈多的人來說,提供足夠和負擔得起住房的後果,竟是一場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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