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節錄)
第一章 為什麼聽古典音樂?
「古典音樂好難懂!」
談到古典音樂,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或說刻板印象,就是認為那真是艱深困難的東西。也因為艱深困難,多數人又畏苦怕難,結果就是能逃就逃,或覺得那根本是自己不可能懂,也不會想要親近的藝術。
我當然不會這樣想,也努力打破如此觀點。因此當我聽到連世界級的演奏大師都作如是觀的時候,還真的嚇到了。
是的,音樂很難懂
2013年十一月,睽違多年的匈牙利鋼琴名家、指揮家瓦薩里(Tamás Vásáry,1933-)再度來台演出。聊到聽音樂,他不但不像我總是強調「唉呀,古典音樂其實沒有那麼困難」,反而認為欣賞音樂一點都不容易──
欣賞音樂當然困難,因為你必須運用記憶。如果你聽到第二小節就忘了第一小節,那你根本不可能欣賞這首樂曲。音樂不像繪畫、雕塑或建築,看一眼就能盡收眼底,接下來只是品味細節。換句話說,你可以立刻知道自己喜不喜歡眼前這幅畫,但聽音樂就像讀小說,沒聽到最後,其實無法知道整部作品在說什麼。連我自己第一次聽到沒聽過的曲子,常常也會感覺很費勁。因此我一點都不怪年輕人怕聽古典音樂會,因為那確實難啊!
如此想法,另一位大師也說過。他談的是讀書,另一種沒有辦法「看一眼就盡收眼底」的學問。
我們不能讀一本書,只能重讀一本書。一個優秀讀者,一個成熟的讀者,一個思路活潑、追求新意的讀者只能是一個「反覆讀者」[…]我們第一次讀一本書的時候,兩眼左右移動,一行接一行,一頁接一頁,又複雜又費勁,還要跟著小說情節轉,出入於不同的時間空間—這一切使我們同藝術欣賞不無隔閡。但是我們在看一幅畫的時候,並不需要按照特別方式來移動眼光,即使這幅畫像一本書一樣有深度、有故事內涵也不必這樣。
說這話的,是小說大家,《蘿莉塔》作者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在其《文學講稿》前言中,納博科夫並沒有低估繪畫、雕塑或建築的藝術與深度,只是強調「我們第一次接觸到一幅畫的時候,時間因素並沒有介入;然而看書就必須要有時間去熟悉書裡的內容。沒有一種生理器官(像看畫時用眼睛)可以讓我們先把全書一覽無遺,然後再來細細品味其間的細節。」
瓦薩里說的記憶和納博科夫強調的時間,其實一體兩面。讀書也得靠記憶。你若讀到第二頁就忘了第一頁,那究竟要如何繼續?可小說畢竟有文字;音樂,尤其是古典音樂,卻經常完全抽象,欣賞起來或許也要求更高的能力?既然如此,那就不怪連瓦薩里這樣的大師,都要說欣賞古典音樂其實很難了。
但聽起來很難,並不表示實際上就是如此。首先,現在正讀著這本書的你,顯然不是第一次讀書。在閱讀本書之前,你已經累積了豐富的閱讀經驗,有自己的閱讀方法,包括面對新書的策略。聆聽能力也是如此。當你接觸一首新作品,幫助你欣賞的必是先前的聆聽經驗與心得,你絕對不是從零開始。若用更科學的方式解釋,那就是你有自己一套處理短期記憶和長期記憶的方法,而且你還可以訓練自己的記憶,以求欣賞規模更大,更需要整合能力的作品。
此外,文學家和音樂家何嘗不知道自己所面臨的挑戰?他們當然了解「時間因素」對其作品的重要(音樂其實就是時間的藝術),所以總能提出妙招解決。「一首樂曲,最重要的就是開頭和結尾。」作曲大師布列茲(Pierre Boulez,1925-)說了一個人盡皆知,根本不用他講的道理。但該如何實踐的漂亮,可是不折不扣的考驗。小說也好,樂曲也好,許多作品總能在開頭就緊緊抓住閱聽人的心,就是要你不得不繼續欣賞──「黑爾早就知道,他到達布萊登不到三個鐘頭就知道:那幫人是蓄意要謀殺他的。」看到這樣的開頭,你能夠不接著讀下去嗎?而當你翻開葛林(Graham Greene,1904-1991)《布萊登棒棒糖》(Brighton Rock )的最後一頁,這古往今來最會說故事的高手之一,果然也給了一個令人渾身發抖的驚悚結局。音樂作品也是一樣。誰聽了貝多芬《命運》交響曲或蕭邦四首《敘事曲》的開頭,會不想知道之後的發展呢?
更何況為了強化記憶,音樂寫作幾乎都在「重複」。無論是句法模仿、旋律再現或段落反覆,種種招數都在幫助聽者吸收。西方音樂史上最重要也最流行的幾種曲式,像是三段式、變奏曲式、奏鳴曲式、輪旋曲式、循環曲式等等,其形式設計與結構規範,無一不使主題透過各種方式重現、重現、再重現,讓聽者自然而然產生記憶。當然也有困難的音樂作品,一如困難的小說,但絕大多數創作,無論音樂或文學,其實都不會難到完全無法欣賞。只要你願意,就一定會有收穫。
是的,「願不願意」才是真正的關鍵。很多人先入為主的認為「古典音樂很難懂」,完全不給自己機會認識這類作品,那當然也就永遠不可能知道,欣賞古典音樂其實並不困難,至少絕對沒有一般人所想像的困難。
第五章 簡談西方古典音樂史
討論了什麼是古典音樂,也思考過錄音與現場的意義之後,現在讓我們進一步來談在所謂的古典音樂範圍內,我們通常聽些什麼,而這中間又有多少階段及派別,傳統與革新,延續和變化。
也就是說,我們得來討論西方古典音樂史。
這話題好像有點嚴肅。不過在此之前,讓我們先來看一張照片。
這是普通的街景,卻不是普通的寫真。那是攝影術發明者之一的達蓋爾(Louis Daquerre,1787-1851),在1838年所拍下的「巴黎寺院街」(Boulevard du Temple)。
說是「之一」,因為在他之前,已經有尼耶普斯(Nicéphore Niépce,1765-1833)發明了日光製版術(Heliography),在1826年左右留下史上第一張可稱作「照片」的作品。但那實在耗時費事,曝光時間長達八小時甚至數天。1829年起達蓋爾和尼耶普斯合作,即使後者過世仍不改其志,終於以塗了碘化銀的銅板得到捕捉光影的秘技。「巴黎寺院街」,就屬達蓋爾最初的作品。
只是發明家自己也知道,雖然不用八小時,要讓窗外街景顯像,仍得在大晴天花上十多分鐘。至於那些移動中的車水馬龍,來往行人,全都不可能在他的照片中現身。影像出來後也的確如此。另一位發明家,電報和電碼之父摩斯(Samuel Morse,1791-1872),就對達蓋爾相片中空無一人的巴黎驚訝不已,直到他把眼光放到照片的左下角—
在那兒,居然有一個模糊卻仍可辨認的人影!
他單腳踩凳,接受擦鞋的姿勢,說明了為什麼只有他的影像留了下來。十分鐘,在那關鍵的十分鐘,正因他站著什麼也沒做,於是成為史上第一個被攝影留下的人像。連擦鞋匠的身形都不復存,他卻以被擦鞋的姿勢進入永恆。
那人是誰呢?如果達蓋爾提早發明照相術,說不定他會是在寺院街行刺法王路易菲利浦卻功敗垂成的費許奇(Giuseppe Fieschi,1790-1836)?如果達蓋爾晚點兒發明,或許那會是之後在四十二號住了十三年的大文豪福樓拜?
不,我們不知道。
作家李煒在他精采的散文集《反調》中,討論了哲學家阿岡本(Giorgio Agamben,1942-)對這張照片的觀點,當然也提了自己的看法。面對這樣「碰巧的存留,以及完全不配的關注」,李煒說:
當天在巴黎寺院街上往來的過客,沒有一個被紀錄下來。在達蓋爾的照片裡,所有這些人的付出,不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人,最終都等於零[…]那個唯一能清晰辨認出來的人物—那個讓自己進入這幅畫面繼而進入歷史的人物,反而什麼努力都沒做。這一切凸顯的,若不是歷史對我們的冷漠諷刺,還是什麼?
當然我們可以比李煒樂觀。這世界上有那麼多事物值得我們驕傲,稱頌人類文明曾經出現過的偉大與美好。可是若再仔細想想,這樂大概也沒辦法樂多久。有多少廣陵散在光陰中灰飛煙滅?我們怎能確定,現在所尊崇的偉大與美好,其實不過是歷史中幸運的次級品?更別提那參雜了不少根本不夠資格被尊崇的人名與作品,一如我們在博物館所常見的:
在那些有溫度和濕度控制的玻璃櫃裡,總有一些破爛的罈罈罐罐、零碎的珠寶,連用處都已看不出來的殘缺工具在展示。老實說,這些東西都無趣到極點。但就因為它們運氣好,恰巧存留了下來,就成為現代人們與已經消逝的世界和文明的唯一聯結,因而變得無價,有資格擺在那裡。
……
結語 在音樂中找到自己
舊金山很舊嗎,
上海是哪一座海?
我從青康藏書房開始散步
天空是平行的雲林
左邊是德里,右邊是馬德里
前面是巴基斯坦,後面是巴黎
走累了,就把雙手伸進遙遠的青森
將一顆蘋果對半剖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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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空旅行〉
孫梓評,《善遞饅頭》(木馬文化,2012) |
什麼是「冒險」?
極限運動,是的;造訪異國,是的;秘境探奇,是的;追索未知,是的⋯⋯我們給予「冒險」各式各樣的定義,無論是親身經歷或憑空想像,這個詞總能令平淡日子帶來期望,為生活注入些許活水。
只是當世界變得複雜難解,想像往往卻逐漸定型。「冒險」常成了金錢打造的興奮劑,定義也變得沒創意。刺激仍是眾人追求的目標,只是標準愈來愈單一,也愈來愈可預期。
如果「冒險」不限於身體位移,那麼在藝術世界中,我們永遠能以心靈做極限運動,以思考造訪異國。音樂家都是冒險王,隨時可以把你送往他方:法國人比才將筆尖指向西班牙情欲蠢動的菸草工廠,義大利的普契尼則帶聽眾到長崎藝伎的雅麗門房;馬斯奈寫有伊斯坦堡魔女飛天情話,華格納成名作更是歷久不衰的鬼盜船長。或許你熟悉,陌生也無妨,跟隨音樂,你就能到無法親臨的現場,在夢的邊境開窗。不必活在蘇聯,蕭士塔高維契也能讓你見到險惡時局下的人性掙扎,精神意志的終極榮光;無須重蹈上世紀的兩次大錯,傾聽《戰爭安魂曲》,布瑞頓就為我們揭露真實殘酷的命運試煉,在荒謬中訴說希望。而在那如銀河星子燦爛的華彩瑰麗裡,梅湘《圖蘭加利拉交響曲》蘊藏著宇宙運行的玄妙音響,天地大愛的終極嚮往。別怕太空迷航,當樂音結束,你會安然重返家鄉。
「透過作曲家的作品,我們不只能夠看得更多,更能讓他們所見所聞內化成我們自己的經驗。不要害怕你不能和貝多芬一樣深刻。只要你能正確照他的指示,誠心探索,就能到達那之前從未想過,自己所能觸及的深刻境界。」鋼琴大師歐爾頌(Garrick Ohlsson,1948-)的體悟,也是我要和大家分享的祝福。旅行的意義,從來都是由你我的心靈界定。藝術創作讓我們認識世界,同時也更認識自己。我們有多好奇,就可以走得有多遠;走得愈遠,其實也就愈能探究本心。
願各位讀者一路順風、賞樂愉快,永遠保有赤子的好奇,在音樂中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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