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星期六的早晨,儘管隨時都得開店,他卻拿刀片往扉頁畫。刀往下劃的同時,他微微倒抽一口氣,也有點期待書會喘息。書當然沒氣可喘,可是他仍在劃下第一刀後停頓,看看自己幹了什麼好事。
接著再下一刀。
他就這麼割呀劃的,小長條、大長條、帶彎的、有角的、有些撕裂了,其實多處都被撕裂了,直到最後他熟悉扉頁獨特的彈性。很多地方的形狀不到位,所以他繼續割,深入約翰.厄普代克的文字(歇息的時刻他小讀片段,段落中分號多得驚人,卻沒多了不起的事件發生)。
【約翰.厄普代克:美國小說家,曾獲普立茲獎,被譽為美國最後一位真正的文人】
不知到了幾點,他店是開了,卻把上門的客人交給梅米特顧,自個兒全神貫注在雕花上,時間反常地如水逝雲捲匆匆溜走。他不確定自己雕出什麼,不過到了傍晚, 梅米特按捺不住返家的欲望、準備週末夜出門的同時,他把割得最順的紙片擺在一張黑紙上,開始連哄帶騙地將它們拼湊成他心目中塑造的形狀。他沒把紙片疊成 堆,也不讓它們立體成形,只是把它們在紙上攤平,有時甚至互不相連,只要感覺對了,就往那個形狀走,散亂的字和文字片段反望著他,而他彷彿透過彎彎小小的 窗子眺望建構在書中的世界。
「百合,」梅米特經過他身邊拿外套時說。
「什麼?」喬治說。他訝異地眨眨眼,差點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看起來像是百合,」梅米特像在對陷入昏迷的病患講話,一字一字慢慢吐露。「我媽最愛的花。我覺得從花身上就能看出她的大半特質。香氣襲人,出泥而不染。」
梅米特肩一抖,套上外套離開,喬治望著雕花,坐了好久。
百合。無疑是朵百合。從一本名叫《聖潔百合》的書雕出來的。
他為自己後知後覺苦笑,他認為就是因為他眼光短淺,才無法成為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於是手一伸,準備把雕花掃進垃圾筒。
不過他手停在半空。這朵百合其實挺美的。
於是這開啟了他的雕花生涯。他開始到二手書店翻廉價書,專挑壞得最嚴重、最沒人愛、最不討喜的書。他從沒真的試著先想主題再動刀雕花—但願不再雕出粗劣的 百合。不過有時他受到六年前再版、一半發霉的阿嘉莎.克莉絲蒂作品裡的某句話吸引,會把一個段落雕成手的形狀,人手叼著用數個子句組成的香菸。或拿他從未 聽過的科幻小說,用其中一頁雕出印著字母的地平線和三輪貌似三行徘句詩的明月。又或是拿列寧格勒圍城戰的歷史書,雕出形單影隻的人牽著一個小孩,其中只標 註了「第一部」的「一」。
他只把成品拿給阿曼達看,雖然他的作品梅米特全都見過,但那是他在店裡工作,所以稱不上「展示」。阿曼達的反應謙恭有禮,很教人灰心沒錯,不過他還是創作 不輟。拿漿糊做實驗,找到黏牢背景的最佳方式,有時壓上玻璃,有時不壓;時而加框,時而不加;有的鑲邊,有的不鑲;有的割得大,有的雕得小。有時候他會嘗 試一筆到尾雕出黑色輪廓,有次設法雕出一朵近乎完美的玫瑰(誠如對他的百合致敬,那是從作者為艾瑞斯.梅鐸女爵、名為《意外的玫瑰》分家零散的書中所雕 成),只是其他作品常常近似梅米特無意中發現的那隻鶴:雕鶴不成反類鵝。
反正他也沒啥雄心壯志,從不認為作品好到可以公開展示,只是用來打發時間罷了。雕花讓他的手有事可做,過程中思緒也能微微抽離,而且總能雕出個什麼,謎一 般的作品唯有放在平面拼組的時候才顯露真面目,有時身為作者也是不到最後關頭絕猜不透。他用各種方式完成作品,把它們收在謝天謝地梅米特不會去亂翻的貯藏 室角落。
他不諱言雕花為他帶來些許樂趣,而且有時不只些許,但通常只是聊勝於無,不過他同時也堅持那些作品是屬於他自己的聊勝於無。
直到久美子來的那天,改變了一切。
……
她把五張紙磚一張接著一張攤在喬治面前。
它們是畫,從她端詳作品的眼神看來—藝術家羞怯又大膽的氣質,對觀眾反應的殷殷期盼,無論是好是壞—這些無疑是她的親手之作。在某種層面上,它們只不過是壓在紙卡上的美麗圖畫。不過再仔細看,更深刻地去看……
老天爺啊。
其中一幅是水磨坊,但完全不像一般「水磨坊」給人矯情的感覺。小溪流過的這座水磨坊彷彿在轉,它不是幻想的產物,而是在世上某個特定的角落確實存在著。真正的水磨坊,真實的水磨坊,或許那附近才剛發生什麼人生中重大的悲劇。但它其實也只是座水磨坊,帶有美感的水磨坊。
下幅圖裡有一條龍,略帶中國風,又長了歐洲神化裡的翅膀,受困於半空中,陰險調皮的目光回望觀者。誠如水磨坊,它也近乎庸俗之作,近乎在觀光景點向街上小 販賣的、沒啥價值的梭織品。但它也和庸俗有一線之隔。這條龍,這神話背後的動物,肌肉強健、骨架有力、生氣蓬勃、栩栩如生,可是其他冒牌貨夢寐以求想要成 為的榜樣。這條龍,說不定會咬你一口。這條龍,說不定會把你吃了。
其他畫也一樣近乎俗氣,又與俗氣涇渭分明。從花苞振翅而飛的鳳凰。萬馬從山丘奔騰而下。不看畫家、別過頭去的女人臉頰和頸部。
它們理應給人廉價的觀感。看起來理應俗不可耐、製作粗糙。理應像是清倉大拍賣裡最劣等的垃圾,某個痴肥絕望、除了酗酒早死別無選項的女人完成的作品。
可是這些。這些令人驚嘆。
而且教喬治心頭亂顫、讓他感覺自己把一顆震抖的氣球嚥進肚裡的原因是:它們不是素描、雕刻、油畫,或水彩畫。
它們是雕花。每幅作品都像是由無數條薄如絲的羽毛構成。
「這些……」喬治開口卻想不出該怎麼說才好,索性再說一遍。「這些……」
「我知道它們還不到位,」久美子說:「還少了點什麼。不過是我的拙作沒錯。」
看見喬治專注思量雕花的臉,她似乎顯得猶豫。他注視雕花的神情,彷彿他是一起綁案的受害人,而它們是他尋覓已久的贖金。他感覺自己正在失去平衡,耳朵像是遭人重擊而暈眩不已,於是手撐著櫃檯穩住身子。
「哦!」久美子叫道,他看見她對著他的左手微笑。
那是他自個兒的雕花,十足陰鬱、相形見絀,仍被他握在手中,免得又被梅米特發現。他打算再把它藏起來,只是她的雙眸早已盯上,那目光既非輕蔑,也非嘲弄。
而是歡欣雀躍。
「你雕了一隻鶴,」她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