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在櫻花象徵意義的轉變中重新認識日本
——以及我們自己
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 顏杏如
對臺灣人而言,櫻花與日本連結的意象並不陌生,但其中存在著恣意的想像與認識。記得小時候老師曾在課堂上如此比喻:「日本人喜愛櫻花,欣賞櫻花瀟灑開謝,如同武士切腹、神風特攻隊的攻擊,是短暫而脆弱的;相對的,中華民國的『國花』梅花,則是越冷越開花,象徵著堅忍不拔的精神。」在這樣的敘述中,存在著國族隱喻的強烈對比,彼時未曾真正看過梅花的我們,卻毫無抵抗地認同、接受,這或許反映了一九九○年代以前接受國民義務教育之世代的記憶與經驗。
櫻花之於日本的意義,事實上並沒有寫在我們幼時的課本中,它卻普遍被臺灣人認知為日本的「國花」(實際上,日本並未明訂國花為櫻花,皇室的象徵則確實是菊花),這種認識往往不是透過嚴謹的閱讀行為建立的,而是來自普遍流傳的印象。在這類印象式的敘述中,櫻花的意象大抵是絢爛、美麗、壯烈卻轉瞬消逝,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日本武士與神風特攻隊;神風特攻隊駕著戰鬥機衝向敵軍的行為,是怵目驚心、悲壯卻無助於扭轉戰局的自殺攻擊,這是國家賦予他們的任務,特攻隊員因此和窮兵黷武的日本畫上等號—在這樣的敘述中,看不見他們內心的掙扎、猶豫、畏懼與思考。另一方面,位於日本政治體系頂端的「現人神」—天皇,在臺灣人眼中也只是難以理解,又不以為然的政治圖騰。櫻花、天皇、神風特攻隊,分別象徵了文化、政治、軍事的元素,拼湊成我們對近現代日本的認識。
然而,這些意象與認識從何而來,如何在我們的認知中生根、成形?是否只是一種片斷的、口耳相傳的、曖昧模糊的理解?甚至是一種抗日史觀下的產物,受到特定歷史記憶框架的限制?人類學家大貫惠美子的《被扭曲的櫻花:美的意識與軍國主義》採取人類學、歷史學的角度探討櫻花象徵意義之演變,考察那些圍繞著櫻花的美學價值如何在日本政府的操控下與軍國主義產生連結。這本書不僅促使我們重新檢視既有的日本認識,同時讓我們窺見另一個迥異於過去所認知的歷史圖像。
大貫惠美子是美國著名學府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人類學系教授,長期關注日本文化的歷史變遷,特別著眼於日常的、生活的、行動的象徵意義。這些研究一方面指向日本的神話、儀禮、世界觀,一方面涉及具有持續性、歷史性的概念結構—大貫惠美子在思考這些問題時,並不侷限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點上,而是將它們放在長時段的文化脈絡下思考,這種研究方法和取徑充分展現於本書中。
在日常的、生活的象徵意義之延長線上,櫻花的美學價值,以及日本極權主義政權,兩者之間的關係是本書的主要課題。作者嘗試釐清櫻花之象徵意義的演變過程,考察極權政治如何藉由賦予象徵及美化象徵,讓國民接受統治政策。一方面探問政治的國族主義—「為天皇即國家而犧牲」的意識型態,如何滲透到國家「臣民」的日常生活中;另一方面則深入剖析神風特攻隊員—被普遍認知為執行、實踐這種意識型態的代表者,是否真心相信以天皇為中心的意識型態?答案如果是否定的,為何隊員們在「思想上」即便不支持,卻在「行動上」再生產了以天皇為中心的意識型態?
在這樣的問題意識下,作者並非只論及明治時代「由上而下」的思想灌輸以及「由下而上」的抵抗或接受,而是拉出一條長達千年的歷史脈絡,將櫻花象徵意義的演變、天皇制國家的形成,以及特攻隊學徒兵的思想歷程,放在傳統與現代、對西洋文明之吸收與拒斥的錯綜複雜過程中反覆思辨。櫻花的象徵意義、天皇制意識型態、神風特攻隊,是貫穿全書的三個重要關鍵,彼此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作者首先透過民俗學、文學、人類學、歷史學等多樣的文獻及觀點向讀者呈現櫻花的多重象徵意義及其演變。在民間信仰和儀禮中,櫻花與米粒對應,象徵生命、重生、生產力等,反映出農耕文化的宇宙觀;在王朝逐漸衰微的平安時代,文學作品描繪華麗卻空虛的貴族生活,詩歌中流露著「物哀」之情,櫻花的意象開始用以強調生命的無常與虛幻;中世以後的舞臺藝術裡,櫻花象徵著「自我與規範」的逸脫;江戶時代興起的町人文化中,櫻花則幻化成藝者和遊廓的表象—在規範世界以外的、想像的華麗虛幻之美。此外,在與漢唐文明接觸過程中,櫻花成為相對於外國人的,日本人自我認同的表徵;到了江戶時代,櫻花更透過幕府的大量栽植,以及浮世繪的傳播,構築出「日本的空間」,櫻花成為「文化民族主義」的自我隱喻。
相較於過去對櫻花意象的單一認識,本書透過豐富史料的細緻梳理與分析,呈現出櫻花象徵的多義性,同時,這諸多象徵意義並非各自獨立的,而是彼此糾纏連結:生/死、自我/他者、宇宙的秩序與規範/懷疑與背離。另一方面,在長時段的透視之下,也顯現了櫻花意象演變的背後,隱含著日本的歷史、社會、文化從神話時代發展到農耕社會,從貴族文化轉向庶民文化的起落興衰—一種持續性、歷史性的結構,與櫻花象徵意涵之轉變緊密連結。
具有如此多樣而豐富意義的櫻花,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何種歷史背景與轉化過程中,逐漸與「死亡」畫上連結號?作者將焦點轉進現代日本的主權與王權結構,檢視天皇制在內憂外患中重製的過程,以及伴隨國家制度的變革,櫻花象徵意義的變化。
無論是天皇制意識型態的形成,抑或櫻花的象徵意義,在一連串制度與意象的重製、轉化過程中,作者不斷強調歷史上的掌權者、知識分子與一般大眾等各種行為者(主體)有意識或無意識中施加的力量。例如,西周的《兵家德性》提倡對天皇的忠誠,強調櫻花的美德在於「瀟灑地散落」;新渡戶稻造重製武士道觀念,使之接近天皇中心的意識型態,並引用本居宣長的和歌確立大和魂和櫻花的隱喻關係;懷抱自由主義思想的教科書作者免不了運用櫻花作為文化民族主義的象徵;連結了武士切腹與櫻花意象的《忠臣藏》,在十八世紀中葉的原作腳本中寓意著反體制的情感,到了明治時代,卻在歌舞伎、電影的演繹下轉變為強調對天皇的忠誠。
這也是本書標題「被扭曲的櫻花」背後隱藏的力量—櫻花的象徵意義在長時段的歷史中屢次被改變、添加新義,或巧妙轉移重心。當軍國主義隨著甲午戰爭、日俄戰爭逐步推進,到一九三○年代漸趨巔峰,櫻花也從文化民族主義的象徵轉變為政治民族主義的象徵。綻放的櫻花象徵著大和魂及日本士兵,為天皇、為國家戰死猶如櫻花瀟灑地散落,而殉死的士兵將會幻化為靖國神社裡的櫻花重新盛開,死亡就這樣被美化了。隱喻著明亮的、民族主義的、為天皇犧牲的、戰歿士兵之化身等各種意象的櫻花,在這個時代透過教科書、學校歌曲教唱、民間流行歌曲、大眾演劇等等途徑,滲透到民間。
檢視過國家企圖由上而下創造並灌輸櫻花意象的手法之後,作者更進一步分析神風特攻隊學徒兵的手記,考察這些通常被視為實踐「為天皇即國家而犧牲」意識型態的代表們,是否在思想上也服膺同樣的想法。然而,他們的日記卻顯示,櫻花有著多樣而複雜的象徵意義,隨著思考過程與脈絡被賦予不同的意義與情感,時而比喻自身,時而比喻青春、生命,卻未曾被使用在「為天皇即國家而犧牲」的脈絡下。其中一些屬於社會菁英的學徒兵,甚至顛覆了我們過去對神風特攻隊的認識:成長於左翼思想席捲世界的時代,身為馬克思主義的信徒,他們希望重建被資本主義污染的日本;之所以「志願」加入神風特攻隊,是打算為家人、朋友而死,是基於相信自己的犧牲會改變日本社會的純真信念,而非為了天皇。
作者剖析這些手記,讓我們看到學徒兵的思考歷程,交織著當時代多重而複雜的世界思潮,存在著對個人、國家、社會的深刻思考—害怕「人」成為「工具」而非擁有「情感」的生命體;個人與國家、生與死之間的猶豫、拉扯,刻畫在他們青春生命的痕跡中;內心複雜、幽微、衝突、矛盾與難解的樣貌在我們眼前展現。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櫻花象徵意義的演變、日本現代國家的形成原理,或是學徒兵思想的形塑過程,作者都緊扣著「文化」生成的複雜樣態,它並非單一而純粹的,往往在全球性與在地性的接點上展開,並且持續變貌。這也促使我們反思過去對於日本和日本文化的單一、片面認識。在抗日史觀的描述中,日本往往與狂熱的、窮兵黷武的軍國主義畫上等號,包括櫻花的象徵意義與遂行天皇制意識型態的神風特攻隊。然而,在這個看似鋪天蓋地灌輸天皇制國家思想的時代,其實內部存在著多樣的、異質的、不同調的聲音。一如櫻花有著多重的意義,皇國內部確實存在著自由主義者的反對力量,神風特攻隊隊員未必全然支持天皇制的意識型態。
最後,作者以「自然化」—文化成為自然的過程,解釋何以包括天皇制與櫻花意象等政治、文化象徵已產生變質,民眾卻未發現其轉變或矛盾之處。「傳統的重製」、附加的美學價值,以及「誤認」的產生,都使「自然化」成為可能。這也是學徒兵在思想上並未真正認同「為天皇即國家而犧牲」的意識型態,卻在行為上複製、再生產了這種意識型態之因。
在這些過程中,顯現了曲折複雜的歷史軌跡,也提醒著我們對過去抱持「同情的理解」—理解人在環境中複雜的選擇、思考與行為。但同情並不意味著作者認為人對歷史的結果不必負責;相反地,儘管單獨的個人無法決定歷史,但人仍是行為的主體,歷史前進的方向是在眾多個人力量與社會結構的交互作用之下形塑而成的。在作者描繪櫻花意象被扭曲轉變的歷程時,她反思的是「國家」/「政府」不受限制的權力,最深層的關懷則觸及活在時代洪流中每一個「個人」的意志。
閱讀本書的過程中,我們將驚異於作者以無比的毅力爬梳大量文獻史料,貼近那些微弱生命的呼喊,並以擅長的文化人類學方法精闢地解析「物」的象徵意涵,分析過程中牽涉的知識領域涵蓋了哲學、社會學、民俗學、歷史學與文學,可以說這本書是運用了跨領域方法而建立的「日本文化論」,同時也是日本近現代史的縮影。
本書最初以英文出版,對話的對象是美國盛行的獵奇式日本文化觀;其後日文版問世,對話的對象則是至今仍無意識地再生產戰前意識型態的當代日本。如今翻譯成中文介紹給臺灣的讀者,我相信也可以讓我們重新審視長久以來的日本認識,判斷自己是否侷限於抗日史觀以及戰後美國觀點的框架裡,從而跳脫這些框架重新認識日本。
此外,當我們以「中華民國的梅花」對比「日本的櫻花」意象時,是否遺落了另一種視野?那是與日本國民走過同一時代、曾接受日本殖民統治、在國籍與文化認同夾縫中掙扎的父祖輩的歷史經驗。櫻花、天皇、神風特攻隊,在他們眼中具有什麼樣的意義?另一方面,反思當代,這本書也提供了借鏡,面對未來更嚴峻的挑戰,特別是國家力量可以藉由比過去更多樣的媒體滲透到日常生活的今日,我們是否能小心翼翼地避免重蹈覆轍,不讓掌權者的巨大聲浪掩蓋眾民的微弱呼喚,甚至成為唯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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