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regio dissimilitudinus/萬物散殊境
這天跟任何一天一樣,我準時清晨五點鐘便醒來。我照樣忘記昨晚做過的任何夢,感覺就像在暗黑的大海浮沉。我悄悄起床,躡足走進浴室洗臉。水潑在臉上又流下來,那面孔卻像一個加上保護指令的檔案般不容被改寫。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停留在原先的地方,連額角黏著的濕潤髮絲也分毫不差。我這才終於定下心來。
我回到被窩裡,從後抱著那個柔軟而實在的身軀。那種熟悉的體溫和氣味令人安穩。我把手伸進她的睡衣下面,一一確認那些部位的觸感和形狀。她在半睡半醒中回應我的動作,如我所期待般配合著我完成整個過程。相同的姿勢,相同的步驟,相同的節奏,相同的喘息。她一如以往在高潮的時候喊出了我的名字。
摟著她假寐了一會,我便如常起床換衣服上班。衣櫃裡掛著款式和顏色難以分辨的西裝,我隨便挑了一套穿上。奇怪的是,這天的領帶打了四次,才達到恰到好處的長度。這是很少出現的狀況。床上的她重新陷入熟睡中,又或者根本就沒有醒來過。臨行前我沒有忘記在她頰上留下一個吻。
為了追回打領帶的時間,我以比平日稍為急促的步伐走進地鐵站,趕上了每天也乘搭的同一班列車,站在車門旁邊的同一個位置。在車廂內有打瞌睡的裝修工人樣模的男人,連體嬰一樣地黏在一塊兒的年輕男女,在吃麵包的小學男生和幫他揹書包的印尼傭工,還有旁若無人地對著鏡子化妝的OL。情形就像一齣每天重播的影片,而我卻忽然記不起今天的日期。
上班前我沒有例外地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吃早餐。無需開口那位胖胖的女服務員便知道我要的是腸仔煎雙蛋、火腿通粉和熱奶茶。女服務員臉上無法治癒的暗瘡就像某種永恆的標誌,我對此不但沒反感,反而得到某種親切的安慰。
公司所在大樓的電梯富有規律地升降和開合,服裝互不抵觸的上班族井然有序地進出。我按了那個已經按了超過八百次的樓層,連同別人代按的次數也計算在內。每天早上坐同一輪電梯的未必是同一批人,但臉上的神情無不顯示出命運的同一性。
我工作的地方有不少同事,但每個人都各自辦事,互相無需太多溝通。不過工作性質非常相似,不外乎是打電話給客戶、輸入資料、收發電子郵件和影印文件。如果能投入工作的話,可以達到某種忘我的境界,近似於某些重複性的宗教修持,生活的痛苦也因而相應減輕。
毫無意外地,午飯時間無須過分期待便自動來臨,我也無須預先約定便和幾位同事一起到公司附近的餐廳去。大家一坐下便一起低下頭,猶如虔誠的教徒在飯前禱告,各自在手機上收看或傳送內容千篇一律的訊息。訊息裡有高度一致性的符號,以及高度符號化的笑容。
如果不是我午飯後不小心作了一個不尋常的決定,這一天將會維持完美的單純和統一。當我和同事們經過商場走廊的時候,我看見在外面的平台花園的草地上,側身坐著一個穿著紅色連身裙的女子。女子以雙手掩臉,微微鬈曲的髮絲垂在兩旁,完全看不見樣子。那就像一個夢中的畫面,也很可能是我唯一能記起的夢。我不由自主地推開玻璃門,走出平台花園。
走近紅衣女子才發現,原來她在無聲地流淚。因為被雙手遮蔽的緣故,只看見淚水自臉頰向下巴源源不絕地滑落。小小的草坪上插著「不准踐踏」的警告牌,周圍有不知名的不同種類的灌木和觀賞植物。我從未見過類似的情境,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女子一邊掩著臉,一邊以哽咽的聲音說:沒有一樣東西跟另一樣東西相似,實在太可怕了!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我沒有說出來。女子卻好像聽到我的心思似的,繼續說:你看!一塊樹葉跟另一塊樹葉不相似,一張椅子跟另一張椅子不相似,連一滴雨點也跟另一滴雨點不相似!我抬起頭來,發現原來真的在下著毛毛細雨,但我實在看不出雨點間有甚麼分別。女子好像感知到我的懷疑,以鋒利的聲音說:我和你,完全沒有相似之處!我突然像被刀子割成兩半似的,有些甚麼從我的身上剝離。
開始的時候,變化只是以微不足道的程度發生。你走慣常的路回公司,但在搭電梯的時候卻按了更高的樓層。那個樓層沒有辦公室,只有一間畫室。你直覺知道那是你要去的地方。你從紅色的手袋裡掏出一串鎖匙,每一條鎖匙也有不同的形狀,但只有其中一條是對的。
畫室內部放滿了油畫,畫中人都是一個女子,但不肯定是不是同一個,因為全都以雙手掩面。掩面女子都採取屈曲雙膝側坐地上的姿勢,但除此之外並無相似點。頭髮的長短和顏色不一樣,身上穿的衣服不一樣,有的甚至裸體,而體型也並不一致。可是,你卻很清晰地知道,那是一幅自畫像。你拿起畫筆和調色板,為畫架上的一幅未完成的畫像加添細節。
不知不覺間外面已經天黑,你放下畫具,離開畫室。升降機在不同的樓層打開,進來一些穿深色西服的男女。他們都掛著疲倦的臉容,但彼此毫無相通的地方,就像一堆形狀各異、互無關係的碎石。其中一個年輕男子好像有點面熟,但你立即避開他的目光。
你在街上漫走,隨意走進一家咖啡店。瘦削的女服務員有白晳光滑的皮膚,聲音卻像玻璃碎般尖扎。你指著櫥窗內排列著的豬肉卷,發現它們每一條跟另一條都有些微的差別。你花了半天的功夫,結果還是選了一條皮太薄而餡料太厚的。連濃縮咖啡的熱度和味道也拒絕久留,隨著每一口的呷飲而變化。
你覺得事情有點不妥,便趕緊搭地鐵回家。地鐵車廂裡有不像裝修工人的打瞌睡的男子、不像情侶卻摟抱在一起的年輕男女、不像學童的小男生和不像傭工的菲籍女人,以及不像OL的拿著鏡子的女上班族。這些人一點也不像並置在手術桌上的螺絲起子、鴛鴦肉排、灰絨襪子和塑膠花朵。
回到居住的房子裡,看見他已經在被窩裡睡著。你小心翼翼地脫下身上的連衣裙,在昏暗中它看來不像是紅色的。內衣褲沒有規則地掉落地上,跟脫落的蛇皮卻沒有關係。你把它們拾起來,嘗試把它們摺疊整齊,但卻總是徒勞無功。你唯有把它們抛擲到陰暗的角落去。
你爬到床上去,從後抱著那個側睡的軀體,把手伸進他的睡衣裡探索,卻發現感覺非常陌生,完全不似想像中經常觸摸的樹幹。沒料到他只是在裝睡,翻身便撲到你身上去,但跟伺機而動的猛獸卻不能相提並論。你對每一個貪婪的動作感到無所適從,也難以適應某些身體器官的反常用法。最後他喊出了另一個女人的名字,而你則發現你完全認不出他是誰。
你衝進浴室去,企圖洗去那些令人不適的痕跡。把水潑到臉上去讓自己清醒,在鏡子裡卻碰到自己的裸體的倒影。你很清晰地看到,左邊的部位跟右邊的部位並不對稱,上邊的部位跟下邊的部位也不一致。你輪流凝視著左半邊的自己和右半邊的自己,以及上半邊的自己和下半邊的自己,然後才發覺,鏡裡的其實是另一個人。強烈的恐懼感向你襲來,教你渾身顫動。你不敢看下去,以雙手掩臉,眼淚如決堤般湧出。鏡裡的我卻慢慢拿開雙手,揭露臉上滿溢著愛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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