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都在說話》選文:雪花紛飛
十一月初的這天,白天雲靄如暮色沉重,終於在傍晚飄起細細的雪花,從傍晚到暮色全暗,只是一瞬間,高速公路的車陣在雪花中徐徐前進,駕駛人紛紛打開雨刷撥掉雪花,也打亮車前燈,車燈投射的半空中,細飛的雪花逐漸綿密覆蓋夜空。
車陣慢下來,在高速公路塞出一條長長的車龍,晉思把車內的收音機轉到新聞台,聲調高昂而急促的氣象播報員正播報對這場雪的近況預估,這將是一場瑞雪,明晨會有大量的積雪,州政府正在研議,主要路段的雪量如果急速超過二十公分,就會宣布停班停課。他不能想到明天上不上班的問題,只希望這條回家的路可以順暢,畢竟已經數年沒有大風雪了,他的車子老舊,輪胎胎紋已經很淺,修車廠的工人早已建議他換,半年過去了,那些胎紋應該磨得更淺了,他不希望車子在冰雪中打滑。
平時十分鐘的車程,走了近三十分鐘才下高速公路,天色已一片漆黑,漸疏的路燈慘淡的照亮綿密的雪花,雨刷繼續撥掉雪花,車前蓋鋪了一層絨毯似的雪,所幸車子並沒有出狀況,他把心思轉移到那層白絨毯上,他喜歡那種白,晶瑩剔透般的白,總給他夢幻般的想像,像有一個遠方存在,等著他去追尋。到一個會飄白雪的地方是他從小的夢想,他以為那裡會有不一樣的人生。雖然他現在已經在這一片白雪中,小時候掛在天邊的那顆夢想好像摘到了,卻和他的想像有著距離,雪地寒冷,雪化後是一片髒污泥濘,和白色的潔淨是反差。
回到闃靜的社區,轉過兩個彎,家門前的大松樹上已堆了薄雪,雪花仍飄著,屋簷上也是一片白,冬天真的來了,一年又將盡,他按下車庫遙控器,望著緩緩開啟的車庫門,心裡閃過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彷彿他心裡紛飛的大雪。
屋裡只有一盞通道間的小燈,方便照明車庫往廚房的方向,他將公事包放在餐廳的櫃子上,打開冰箱,找到前天吃剩的一片披薩,保鮮盒裡還有些蔬菜,他取出青花菜和洋菇、三根葱、兩顆番茄、兩顆蛋,和一盤已調味的肉絲,將這些放在流理台上退冷,等妻子倩儀回來料理。他將披薩放入烤箱,他並不想等那麼久,在晚餐料理好之前,他必須先吃點東西。
從公事包抽出一份文件,看了三行又塞回去,文件上言明三個月後要調任回台灣,他不想把接下去的文字看完,那只意味他得打包行李準備回台灣,這是早就知道的事,他卻遲遲不願正視,等著這場大雪紛飛的日子裡,這調任通知也飄落到真實的生活中了。
等待披薩烤好的時間,他去沖澡,讓身體暖和,換了一套舒適的家居軟棉衫褲。平時這時候,倩儀應該回來了,帶著三歲的兒子諭方回來,諭方由一位台灣來的中年婦人陳太太照顧,離倩儀公司不遠,她上班時將諭方送去陳太太家,下班時順路將他接回來,倩儀的公司遠,通常比他晚到家,再晚,這時也該到了,他快吃完披薩才想到為何沒有意識到倩儀還沒回家?
一個小時過去,車庫仍然沒有動靜。他打電話去陳太太家,問倩儀來接過孩子了嗎?陳太太說,接過了,兩個小時前接走了,怎麼,沒到家嗎?那邊的聲音顯得急躁起來,他心裡也有點慌,他聽到自己對著聽筒的聲音近乎喃喃自語的說,可能下大雪車流慢,應該很快就到家了。放下聽筒,他隨即抓起大衣,拎起鑰匙,打開車庫,駕車滑出車道。天色全黑,飛雪在路燈的投射下紛紛擾擾,他開到社區出口,所經每戶人家院前的草皮都被白雪覆蓋,彷彿這場雪已下了一天,他可以想像,公路上因積雪而車流緩慢,如果有車子擦撞出意外,塞車無可避免,倩儀這時一定堵在路上,那麼他開上路,與她反方向,對她有什麼幫助?如果是她的車子出意外,那麼此刻他應該在家裡等警察或醫院打來的電話,而不是讓自己進入風雪中,冒著堵在路上的風險。也許倩儀脫離車陣到家了,卻發現他不在。思緒紛亂飛轉時他已來到兩條路交叉的購物中心,那裡的停車場幾乎空蕩,人們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家裡,他將車子掉回頭,往家的方向去。他感到有一通電話必會在家裡響起。
但他猜錯了。他在家等了半小時,沒有一刻可以安安穩穩的坐著,在客廳、起居室、餐廳間來來回回走動,有時站在客廳通往後陽台的落地窗前看著飛雪斜斜滑入松樹間,落到地上,一層一層堆疊,內心就像被寒冷凍僵了,無能為力做點什麼,只能等著想像中的一通電話。
他掄著拳頭抵在玻璃窗上,玻璃的冰冷直透心底,他差點想用力捶打玻璃發洩心中焦慮時,車庫的門響了,謝天謝地,所有的揣測只是自己的神經質罷了,倩儀不過是塞在路上久了些。
他疾步來到通道,打開往車庫的門,倩儀的車子已停妥,車庫門也往下滑了,倩儀手上提著一袋超巿的提袋,諭方也從另一側下了車,蹦蹦跳跳往他這裡跑過來。他抱起諭方,問倩儀:「為什麼這麼晚回來?」
「喏,」倩儀示了示提袋,「因為雪可能下很大,明天大概上不了班,怕食物不夠,先去超巿買食物。」
「可以回家後再就近到附近這家買。」
「那時雪會更大,停車下車都不方便。」倩儀將提袋放上廚房流理台,轉身對著他,神情有點黯然的說,「真抱歉,沒想到你會擔心。」
他轉向爐台,放上鍋子,打開電源,將放在一旁的番茄、雞蛋等等移近,倩儀走過來,想接手,他不讓身,說:「妳休息一下,我來。」
倩儀拉起諭方,帶諭方進入浴室。他站在爐台前,手裡拿著鍋鏟,在鍋裡倒入一匙油,等著油熱,但他兩眼並沒有盯著油,他停在爐上的某個空洞的地方,好像還沒從剛才的驚疑中恢復,難道倩儀真的沒想到他會擔心嗎?還是他真的被一場大雪搞得心神不寧,而過於杞人憂天?是這個收到公文信的一天把他的正常理智搞亂嗎?
多炒了樣蔬菜,滾了罐頭湯,倩儀幫諭方洗好澡,兩人都坐上餐桌時,他問諭方:「這麼大的雪,你跟媽媽去超巿,有沒有冷到啊?」
諭方舀了口罐頭蘑菇湯,嘴裡含著湯,嘟噥著說:「好冷好冷,我跑了起來,雪都冰了我。」諭方的雙頰紅透,像個剛熟的番茄,他替他的碗裡添了蔬菜,諭方卻推開那些菜,倩儀用湯匙把那些菜磨細,混到飯裡,讓他可以一口一口吃進嘴裡。
倩儀有一張細長的臉,皮膚白皙,圓圓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組成了一個冷靜理性的表情,她看起來好像老是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而且不會受到別人的打擾。她越是冷靜,他越覺得踩在一條鋼索上,有一對虎視眈眈的眼在某處注視著他會不會露出破綻,會不會掉下來。這讓他保持警覺,不要太漫不經心,以免倩儀冷靜的眼光視他如幾近空心的稻草人。
諭方終於將碗中的飯吃完,他讓他坐到起居室看電視,一個趣味性的兒童節目,餐桌剩下他和倩儀,收拾殘餚般夾取盤裡的食物,節目裡一隻大鳥聒噪的聲音侵犯到他和她之間流動的空氣,其他的動物都笑了,在那些誇張而逗趣的笑聲中,他說:「調任令來了,三個月後要調回台灣。」
「早有心理準備了,我們應該注意台北的房子了嗎?應租在熱鬧的地方,去哪裡都方便。」
他並不想去哪裡都方便,他上回回國,住在北邊的山坡處。
鳥聲仍鳴,這回在跟一條剛甦醒的蟲說話。
「不必找,我不打算回去,我們就在美國住下來。」
倩儀靜默了三秒鐘,嘴角露出一絲細微的笑意,他看見她的笑了,那已是答案了,他仍找了一個理由,說:「就讓諭方在美國住下來,不要跟著我的移動換學校。」
「嗯,那麼我在美國的工作可以持續下去。」她眼裡探詢他的意思,卻又調開眼睛動起手來收拾碗盤。晉思伸出手來握住她收拾的手,說:「不要弄出那些聲音,我希望我講著時,不受任何聲音打擾。」倩儀縮回手,晉思繼續說:「我們會搬離這裡,在我找到下一個工作前,時間不會太久,妳不工作也沒關係,到了別州,我們一切重新開始。」
「但我喜歡我現在的工作。」
「我們要離開這裡。」
「不但不回台灣,還要離開這裡?為什麼?」
「因為雪,我不喜歡下太多雪的地方。」
他說著時,心裡感到不可思議,他曾經想住到有雪的地方,歷經快六年與雪相處的冬天,他受夠了雪季大地蒼茫的灰色調,也受夠了化雪時的處處泥濘,如果他可以不必穿著厚重的夾克走在購物停車場上,心裡會更暢快;也許雪不是理由,他只是覺得這裡失去居住下去的吸引力,在日子開始乏味以前,在外館索然無味之際最好離開,這只是從一扇門走到另一扇門而已。
「雪飄下來的姿態很漂亮啊!」倩儀說。她低下頭輕輕的清理桌面。
晉思走到窗邊,後院草皮上的雪越堆越高,漫蓋了樺樹下圈圍的石塊,樹幹好像從雪中長出來的,乾枝上也結滿雪花,在後院的燈柱下,密實的雪花仍然飄飛著,這場雪像一場漫長的夢境,他在這裡待了快六年,穿過雪花,那是另一個懷著夢想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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