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良民
郝普威爾太太每天早上七點起床點燃她自己和裘伊的瓦斯暖爐。裘伊是她女兒,是個裝了隻假腿的高大金髮女孩。雖然她已經三十二歲且受過高等教育,但郝普威爾太太仍把她當孩子看。過一會兒,弗禮曼太太會走到後門口,裘伊會聽到她母親大聲說:「進來吧,」接著她們會低聲交談幾句。裘伊進來時,她們通常已經聊完天氣,開始談弗禮曼的女兒葛萊妮絲或卡拉美。紅髮的葛萊妮絲十八歲,有許多追求者,金髮的卡拉美只有十五歲,卻已經結婚而且懷孕了。弗禮曼太太每天早上都告訴郝普威爾太太她又吐了多少次。
郝普威爾太太喜歡跟人說葛萊妮絲和卡拉美是她所認識最優秀的兩個女孩,又說弗禮曼太太是位淑女。然後她會說她當初為什麼雇用弗禮曼一家,她為何雇了他們四年。他們是老實的鄉下人。她打電話給他們的推薦人時他說,弗禮曼先生是個好農夫,可是他太太是最吵鬧的女人。「她什麼事都要插手,」那人說:「如果灰塵落下時她還沒趕到,你可以打賭她一定是死了。妳的事她都要知道,她先生是大好人,可是我和我太太連一分鐘都受不了她。」這番話讓郝普威爾太太猶豫了好幾天。
她最後還是用了他們,因為沒有其他人來應徵。不過她已事先想好怎樣對付這女人。既然她什麼都想插手,那麼,郝普威爾太太決定,她不但讓她插手每件事,而且把所有責任都託付給她。郝普威爾太太沒有缺點,但她懂得善用別人的缺點,因此從不覺得匱乏。
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完美的,這是郝普威爾太太最喜歡的格言之一,另一句是:這就是人生!另外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是:噯,人家也有人家的看法。她通常是在餐桌上以溫和堅定的語氣引述這些話,彷彿除她之外沒人遵奉這些名言。臉上通常只有怒容的裘伊會瞪著她身側,眼裡是冰冷的藍色,像個憑著意志力使自己對一切視若無睹的人,並且有心永遠如此下去。
郝普威爾太太對弗禮曼太太說,生活就是那麼回事,弗禮曼太太會說:「我也總對自己這麼說。」她比弗禮曼先生手腳快。郝普威爾太太在他們待了一段日子後對她說:「你知道,你是輪子後面的輪子。」說完眨了眨眼。弗禮曼太太說:「我知道,我一向手腳比較快,有些人就是比其他人快。」
「每個人都不一樣,」郝普威爾太太說。
「是啊,大部分人彼此都不相同。」弗禮曼太太說。
「有各色各樣的人才叫做世界。」
「我自己就是這麼說的。」
女孩習慣了早餐時聽到這類對話。有時她們晚餐時也說。沒客人的時候,她們在廚房用餐。弗禮曼太太總能在她們用餐時過來看她們吃完。她從不急著離開,郝普威爾太太很受不了,不過她是個很有耐性的女人。她知道沒有任何事是完美的,郝普威爾一家是老實鄉下人,這個年頭,如果你請得到純樸的鄉下人,最好要緊緊抓牢人家。
郝普威爾太太很久以前就跟丈夫離了婚,她需要有人跟她一起幹活。要裘伊做這些事,她總會說些不堪入耳的話。郝普威爾太太只得說:「如果妳不樂意,我絕不叫妳做。」女孩肩膀僵硬,挺直身子站著答道:「如果妳要我,我就在這兒,我就是這個樣。」
郝普威爾太太看在她腿的分上原諒她這種態度(裘伊十歲時,一條腿在一次打獵意外中被打斷了)。郝普威爾太太很難想像女兒已經三十二歲,而且二十多年來只有一條腿。她仍把裘伊當成小孩,因為一想到她三十多歲卻從未跳過一步舞或享受過「正常」的快樂時光,作母親的心都碎了。她本來的名字是裘伊(Joy)(快樂之意),可是她二十一歲離家後就申請改名。郝普威爾太太敢說她一定是想了又想,最後取了個最醜的名字,然後也不告訴她媽一聲就去把那美麗的名字裘伊給改了。她的法定名字是賀爾嘉。
郝普威爾太太一想到「賀爾嘉」,就想到一艘戰艦寬大空盪的船殼。她絕不用它,她還是叫她裘伊,女孩則對這個稱呼反應冷淡。
賀爾嘉學會了容忍弗禮曼太太,因為她讓她不必陪母親散步。最初她以為會受不了弗禮曼太太,因為她發現她無法對她粗聲粗氣。弗禮曼太太只會報以奇怪的憤恨眼神,有好幾天她會陰沉沉的,卻不明說她不快的原因。弗禮曼太太不會直接攻擊她或直截了當地瞪她,也不會當面給她難堪,但是,有一天弗禮曼太太突然開始叫她賀爾嘉。
她不當著郝普威爾太太的面叫,郝普威爾太太會發火,不過只有她和女孩一起在屋外時,她會說些話,最後加上「賀爾嘉」這名字。戴眼鏡的胖裘伊(賀爾嘉)就會皺起眉,紅了臉,彷彿隱私被人侵犯。她當初取它完全是由於唸起來難聽,後來她突然發現這名字很適合她。她想像這名字像待在火爐裡冒汗的醜陋火神,而女神必須應召而到,她把這名字視為她最傑出的創作。不過,弗禮曼太太喜歡用這名字卻惹惱了她。弗禮曼太太的鋼尖眼珠彷彿穿透她的臉觸及某些祕密。似乎她的某個地方使弗禮曼太太著了迷,有天賀爾嘉發現,原來是她的假腿。弗禮曼太太對隱疾、隱藏的殘缺和毆打兒童這類事有特殊偏好。疾病方面,她特別喜歡打聽久病不癒的情況。賀爾嘉曾聽到郝普威爾太太向她詳細描述那件打獵意外:她的腿怎樣被轟掉,以及她一直沒有失去意識的事。弗禮曼太太把它當成一小時前才發生的事,聽得津津有味。
賀爾嘉早晨踏進廚房時(她可以不弄出那種可怕聲音走路,可是她偏要,郝普威爾太太知道她是故意的,因為那個聲音難聽),看了她們一眼,沒說話。賀爾嘉總是把她的蛋放到爐灶上煮,然後交抱雙臂站著俯視它們。郝普威爾太太的眼睛對著她和弗禮曼太太之間偷偷看她,心想如果她稍稍開朗些,就不至於這麼難看。一個愉快的表情就能讓她的臉改觀。郝普威爾太太說,凡事往光明面想的人即使長得不好,也會看起來很美。
每當她這樣瞧著裘伊時,她就忍不住想著,如果這孩子沒拿到博士學位,情況會好一點,這學位沒帶給她任何好處。郝普威爾太太覺得女孩上學玩玩不錯,但裘伊可是體驗得夠了。反正,她的體力也不容她再去了。醫生跟郝普威爾太太說,如果照顧得好,裘伊可以活到四十五歲,她的心臟很脆弱。裘伊曾明白表示,如果不是因為這樣,她早就離開這些紅色山脈和鄉下老實人。她會在大學裡,對懂得她在講什麼的人講課。在這裡,她整天穿著六年前做的裙子和印著褪色的牛仔騎馬圖樣長袖黃色運動衫到處跑。她覺得這樣很好玩,郝普威爾太太認為這麼穿很蠢。她很聰明,但沒有一點常識。郝普威爾太太覺得她愈長愈不像其他人,而是愈像她自己——傲慢、粗魯、斜眼。她的話多奇怪!吃飯吃到一半,居然會站起來對著自己的母親毫無緣由地冒出一句:「女人!妳曾不曾省察自己的內在?妳曾不曾仔細瞧瞧自己的內在,看看妳是什麼東西?老天!」她臉色發紫哭著坐下瞪著自己的盤子,「梅爾布蘭契說得對:我們不是我們自己的明燈。我們不是我們自己的明燈!」郝普威爾太太直到今天還搞不清楚那是怎麼回事。
女孩讀的是哲學博士學位,這讓郝普威爾太太不知所措。你可以說:「我女兒是個護士。」或「我女兒是個老師。」但你不能說:「女兒是個哲學家。」這種東西已經跟希臘人和羅馬人一起消失了。裘伊整天低著頭坐在高椅上唸書。有時候她會去散散步,可是她不喜歡狗、貓、鳥、花、大自然以及不錯的年輕人。她看著他們時,臉上的表情彷彿可以聞出他們的愚蠢似的。
有一天,郝普威爾太太撿起女孩擱著的一本書,她隨意一翻,看到:「從另一方面來說,科學必須重新辯明它的理性和嚴肅,表明它只與本質有關。虛無——它除了對科學是項恐怖和空想外還能是什麼?如果科學是對的,那麼有件事就是確切的:科學不想探究虛無。這畢竟是對虛無最科學的研究方式,經由不希望知道虛無而認識了虛無。」這些字下面用藍鉛筆劃了線,它們在郝普威爾太太讀來就像某種邪惡的鬼扯符咒,她立刻閤上書走出房間,覺得背脊似乎涼了起來。
這天早晨女孩走進廚房時,弗禮曼太太正在談卡拉美。「她晚餐後吐了四次,」她說:「半夜三點以後又起來吐了兩次。」
「她一定得吃點東西。」郝普威爾太太邊啜著咖啡邊喃喃地說,眼睛看著爐子旁裘伊的背影。她一直在想裘伊跟聖經推銷員到底說了什麼,她猜不出她能跟他談什麼。
他是個沒戴帽子的高瘦年輕人,昨天下午上門來想推銷聖經。他手裡提了個大黑提箱,箱子重得他得抓著門邊才能站直。他是個長相不難看的年輕人,有著突出的臉骨,一撮看來黏黏的棕髮橫在額頭上。
他愉快地笑起來,提起提箱,往前走進她的大廳,似乎是手提箱先動才拉著他前進。「郝普威爾太太!」他抓住她的手。「我希望妳很好!」然後他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止住笑意,「女士,我今天來是要談些嚴肅的事。」
「呃,進來吧。」她低聲說,心裡不是很高興,因為她的晚飯快做好了。他走進客廳,挨著一張椅子邊緣坐下,手提箱擺在兩腿之間,目光環過整個房間,彷彿想用這種方式圍住她。
「郝普威爾太太,」他開口了,語氣彷彿兩人很熟似的,「我知道妳相信基督。」
「呃,是啊。」她喃喃地說。
「我知道。」他偏著頭,一臉聰明樣,「妳是個好女人,有朋友告訴過我。」
郝普威爾太太從不喜歡被人當傻子耍,「你賣什麼?」她問道。
「聖經。」年輕人說,他瞄了房間四周一眼又加上一句,「我看得出來妳的客廳沒放一本家庭聖經,我知道妳正缺少一本!」
郝普太太不能說:「我女兒是個無神論者,她不讓我在客廳裡擺聖經。」她有點僵硬地說:「我把聖經擺在床頭。」這不是真話,聖經其實在閣樓的某個角落。
「女士。」他說:「上帝的箴言應該放在客廳裡。」
她站起身說:「呃,年輕人,我不想買聖經,而且我聞到我的晚飯燒焦了。」
他沒站起來,雙手開始扭搓,還低下頭看,然後柔聲說:「呃,女士,我跟妳說真話,現在沒多少人想買,而且我知道我很笨,不會說話,我只是個鄉下孩子。」他往上看著她不太和善的臉孔。「像妳這樣的人不會喜歡跟我這樣的鄉下人打交道。」
「噯!」她大聲說:「鄉下老實人可是社會的中堅哦!況且,每個人做事的方式都不一樣,有各色各樣的人才叫世界,這就是人生!」
他的臉亮了起來。「我還沒自我介紹。」他說:「我叫曼利•波英特,來自維勒荷貝附近的鄉下。」
「你等一下。」她說:「我得去看看我的晚飯煮得怎麼樣了。」她走出客廳去廚房,卻發現裘伊一直站在門邊聽他們說話。
「把那個社會中堅打發走,」她說:「我們就可以開飯了。」
郝普威爾太太白了她一眼,把燉蔬菜的火轉小些。「我不能對別人無禮。」她低聲說完就回到客廳。
他已經打開手提箱,膝蓋上各放著一本聖經坐在那兒。
「你還是把它們收起來吧,」她對他說:「我不想要。」
「我很欣賞妳的誠實。」他說:「現在碰不到什麼真正誠實的人了,除非你到鄉下去。」
「我知道。」她說:「真正的老實人!」門那邊傳來噼啪聲,她還聽到一聲悶哼。
「我猜很多男孩曾告訴妳,說他們半工半讀唸大學。」他說:「但我不會跟妳說這種話。不知怎地,」他說:「我就是不想唸大學。我想把生命奉獻給基督教。妳知道,」他壓低聲音說:「我心臟不好,我可能活不了多久。當妳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呃,這時候……」他停下來,張大嘴瞪著她。
他跟裘伊一樣!她知道自己眼裡滿是淚水,不過很快鎮定下來低聲說:「你要不要留下吃晚飯?我們很歡迎你!」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好的,女士。」他不好意思地說:「我非常願意!」
裘伊只在介紹時看了他一下,整頓飯期間沒瞧過他一眼。他幾次跟她說話,她都假裝沒聽到。郝普威爾太太無法諒解這種刻意的無禮(雖然她天天都要面對),她覺得得用自己的好客來彌補裘伊的無禮。她鼓勵他談談自己,他談了。說他在十二個孩子中排第七,說父親在他八歲那年被樹壓死。她母親拚命工作以維持家計,她一定要孩子去上主日學,每晚讀聖經。他今年十九歲,已經賣了四個月的聖經,目前賣出七十七本。他想當傳教士,因為覺得這樣才能為人們做最大的奉獻。「失去生命的人將找到他的生命。」他的態度如此真摯、坦然而熱切,郝普威爾太太一點也不敢笑。她注意到裘伊用眼角瞄他,看他怎麼用刀叉,她也注意到他每隔幾分鐘就向女孩投去一個銳利的讚賞眼神,彷彿想引起她的注意。
吃完晚餐,裘伊把碗盤收乾淨後就不見了,留下郝普威爾太太跟他說話。他又對她談起童年生活、父親的意外、和經歷過的許多事。她大約每分鐘就要伸手壓下一次呵欠。他坐了兩小時,直到她說自己必須出門,因為跟人約了在鎮上見面。他收拾好聖經,謝過她,然後準備告辭,可是走到大廳時,他停下來握住她的手說,他一路上從未遇過像她這樣好心的女士,又說可否再來拜訪她,她說隨時歡迎。
裘伊站在門外的大路上,正看著遠處什麼東西的樣子。他步下門階走向她,走到她站的地方停下面對她。郝普威爾太太聽不到他說的話,不過她一想到裘伊可能對他說的話,就不禁打起冷顫。她看到裘伊過了一會兒說了些話,接著那男孩又開口說話,還用空著的一隻手做出興奮的手勢,過了一下裘伊又說了幾句,男孩也說了些話;郝普威爾太太驚訝地看著兩人一起朝大門走,裘伊一直陪他走到大門邊。郝普威爾太太實在想不出他們彼此說了些什麼,她也不敢問。
弗禮曼太太冰箱邊移到暖氣旁,「葛萊妮絲昨晚又跟哈維•希爾出去了,」她說:「她得了麥粒腫。」
弗禮曼太太說:「她得了麥粒腫有兩天了,她說那晚他帶她出去時說,『我幫妳把麥粒腫消掉。』她說:『怎麼消?』他說:『你只要橫躺在汽車座位上,我做給妳看。』所以她照做了,結果他用手壓她的脖子,一直壓到她叫他停手。今天早上,」弗禮曼太太說:「她的麥粒腫全消了,一個也沒有。」
「我從沒聽過這種事。」郝普威爾太太說。
賀爾嘉把她的兩個蛋砰一聲放到茶碟上,還端了杯咖啡(裝得太滿了)來到桌旁,小心地坐下開始吃。萬一弗禮曼太太想走開,她要用問題把她絆住。她感覺母親正看著她,第一個拐彎抹角的問題是關於那個聖經推銷員,她不想現在就提。
郝普威爾太太說,她想起昨天來了個善良的訪客,賣聖經的年輕人。「老天,」她說:「他煩死人了,可是他真摰、坦誠到讓我沒法對他無禮。他就是鄉下老實人,妳知道的,」她說:「就是社會的中堅。」
「我看到他來,」弗禮曼太太說:「後來又看到他走,」賀爾嘉感覺得出她語氣有些變化,隱隱暗示他不是一個人走出去的,對不對?她臉上仍舊毫無表情,可是紅暈浮上脖子,她似乎把它跟一口蛋一起吞了下去。弗禮曼太太凝視著她,彷彿她們共同保有一個祕密。
賀爾嘉起身蹬出去,聲音比平常大上一倍。她走回房鎖上門,打算十點鐘在大門口跟那個聖經推銷員碰面。她前一天晚上想了大半夜,躺在床上想像兩人的對話,表面聽起來有點瘋狂,不是一般聖經推銷員所能了解。他們昨天的談話就是這樣。
他停在她面前站著。臉孔瘦削、汗溼而明亮,表情跟在餐桌上不同。他好奇而著迷地望著她,像小孩在動物園裡盯著一種新奇的動物,氣喘得像剛跑了一大段路才追上。他的目光似乎有點熟悉,可是她想不起曾在哪兒被人這樣盯過。有幾秒鐘他一句話也沒說,然後吸了口氣輕輕說:
「妳多大?」
她等了一下才淡淡回答,「十七。」
他的笑意像碎在小湖面的浪花陣陣湧上。「我注意到妳有條木褪,」他說:「我覺得妳很勇氣,我覺得妳很可愛。」
女孩毫無表情、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
「陪我走到大門那邊。」他說:「妳是個勇敢又可愛的小東西,妳一走進門我就喜歡上妳了。」
賀爾嘉開始移動腳步往前走。
「妳叫什麼名字?」他往下朝她頭頂笑著問。
「賀爾嘉。」她說。
「賀爾嘉。」他喃喃地說:「賀爾嘉,賀爾嘉,我以前沒遇到叫賀爾嘉的人。妳很害羞,對不對?」他問。
她點點頭,望著他紅紅的大手握著巨大箱子的提手。
「我喜歡戴眼鏡的女孩。」他說:「我想得很多,我不像那些腦袋裝不下嚴肅思想的人,因為我隨時可能會死。」
「我也可能會死。」她突然抬起頭看他。他的眼睛很小,是棕色的,正興奮得發亮。
「聽我說,」他說:「妳不覺得有些人因為彼此有共同點而註定相識?比如他們都習慣嚴肅地思考問題?」他把皮箱換到另一手上,空出靠近她那邊的手抓住她手肘搖了幾下。「我星期六不必工作,」他說:「我喜歡爬山、遠足、野餐什麼的,我們能不能明天去野餐?說妳願意,賀爾嘉。」他說的時候一副將死的神情,身體甚至稍微傾向她。
那天晚上她想像著勾引他的情景。她想像兩人一直走到後面兩片林地再過去的貯藏屋,在那裡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她很輕易地讓他上鉤,然後,當然,她必須考慮到他會後悔。真正的大智者能將意念灌輸到較劣等的心靈中。她想像她將他的悔恨轉變成對生命的更深一層了解,她會將他所有的羞恥感化為某種有用的東西。
她準十點往大門走去,小心避開郝普威爾太太的視線。她沒帶任何食物,她忘了野餐通常要帶食物。她穿了條寬鬆的長褲和一件骯髒的白襯衫,後來又想到在衣領上灑了點花露水,因為她沒有香水。她走到大門邊時發現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她往公路兩頭看看,心裡升起受騙的怒火。他只是拿這件事誘她陪他走到大門旁而已。突然,他從對面路基的樹叢中冒出來,微笑地揚起寬邊新帽子。他昨天沒戴帽子,不知是不是特別為今天的出遊買的,帽子是吐司麵包色,上面有條紅白色帶子。他手裡還提著那個黑箱子,身上仍是那套西裝,越過公路時說:「我知道妳會來的!」
女孩心中酸酸地,奇怪他怎麼知道,她伸手指著黑箱問,「為什麼帶你的聖經來?」
他抓住她的手肘一直笑,似乎停不下來。「妳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需要上帝的箴言,賀爾嘉。」有一瞬間,她懷疑這件事真的正在發生,接著他們開始越過路基往下經過草地往樹林去。他的箱子今天似乎不很重,手還搖來擺去。他們越過半片草地,什麼話也沒說。突然,他的手很自然地落在她背上,柔聲地問,「妳木腿接合的地方在哪裡?」
她脹紅臉狠狠瞪他,他尷尬了一、兩秒鐘。「我不是有意刺傷妳。」他說:「我是想說妳很勇敢,我想上帝一定很眷顧妳。」
「沒有。」她正視前方抬腿快走,「我根本不信上帝。」
「不!」他大叫,彷彿驚訝得說不出別的話。
她繼續往前走,他一下跳到她身旁。「這在女孩來講很不尋常,」他眼角瞟著她說。他們走到樹林外圍時,他又把手放在她背上,一把拉過來,一語不發地猛吻她。
這一吻的重壓感多於情感,它使女孩的腎上腺素產生了威力,這種力量使人能從燃燒的屋中扛出一只裝得滿滿的大箱子。不過這力量在這女孩身上卻隨即導入腦中。甚至在他放開她之前,她已經以清晰、孤離而嘲諷的心眼遠遠地、好笑但又憐憫地看著他。她以前從未被吻過,她很高興發現這是個奇特的經驗。男孩帶著期待而不肯定的神情輕輕推開她,她轉身繼續往前走,什麼話也沒說,彷彿這種事對她而言再平常不過。
她走前面,他跟在後面大口喘氣。他們走到一片灑滿陽光的山坡地,緩緩下斜至另一片較小的坡地,再過去,已能看到堆放多餘乾草的老穀倉。
「那麼妳沒有得救?」他突然停下問道。
女孩笑了,這是她第一次對他笑。「在我的法則中,」她說:「我得救而你下地獄,不過我告訴過你,我不信上帝。」
男孩的愛慕神情似乎沒有受到任何破壞。他凝視她的樣子,彷彿眼前是動物園的新奇動物把爪子伸到欄外親熱地戳了他一下。她覺得他還想吻她,她在他有機會這麼做之前趕緊拔腿繼續走。
「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們休息一下?」他低聲說,一個字比一個字輕柔。
「那個穀倉。」她說。
他們急急趕過去,惟恐它會像火車一樣滑走。這是座兩層樓的大穀倉,男孩指著通往上層的樓梯說:「真可惜我們不能上去。」
「為什麼不能?」她問。
「妳的腿。」他虔敬地說。
女孩瞪了他一眼,雙手扶著梯子爬上去,他站在下面看得呆了。她靈巧地把自己拉過梯口,看著下面的他說:「吶,如果想上來就來吧。」他開始爬,一手還笨拙地提著箱子。
「我們不會需要聖經的。」她說。
「難說。」他喘著氣應道。她坐在一堆乾草中。一大片帶著浮塵的陽光斜照在她身上,她往後靠向一捆乾草,轉過臉從穀倉前方的開口往外看。窗外兩片綴著粉紅的坡地後面是一片黑森林。天空一片冷青,沒有一片雲。男孩在她身旁坐下,一手伸到她身後,一手放在她身上,開始有條不紊地吻她的臉,還發出像魚的聲響。她的眼鏡擋到他時,他替她摘下,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女孩最初毫無反應,但很快地開始回吻他,吻了幾下後移到他唇上不斷地吻,彷彿想把他的氣全吸光。他的呼吸像小孩一樣清新甜美,他的親吻也像小孩一樣黏黏的。他喃喃地說他愛她,說當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就知道了,他的低喃像媽媽哄小孩睡覺時的嬌囈。此時她的心智直仍未停止活動,也未被感情戰勝。
她的目光遊梭在空茫的天空與山脊上的黑森林,再遊向更遠的兩片泛綠湖水。
「妳一定得說。」他又說:「妳一定得說妳愛我。」
她表白時總是很謹慎。「從某方面來說,」她開口說:「如果你那個愛字的範圍很廣,你可以那麼說。不過我不用那個字,我沒有幻想,我是那種看透一切的人。」
男孩皺起眉頭,「妳一定得說,我說了,妳也要說。」他說。
女孩幾乎可說溫柔地看著他。「可憐的孩子,」她低聲說:「你不了解也好,我們都要下地獄,」她說:「可是我們當中有些人取下了我們的眼罩,看到什麼都是空的,這是種救贖。」
男孩驚愕的雙眼茫然地從她的髮梢望出。「好,」他幾乎哭叫著:「可是妳到底愛不愛我?」
「從某方面來說,愛。」她又加上一句,「可是我得告訴你一件事,我們之間絕不能有任何欺騙。」她抬起他的臉直視他。「我三十歲了,我有好幾個學位。」
男孩的表情憤慨而頑強。「我不在乎。」他說:「我不在乎妳做的一切,我只想知道妳到底愛不愛我?」他將她抓近,瘋狂吻她的臉直到她說:「愛,我愛。」
「那好,」他說著放開她。「證明給我看。」
她笑了,她試都不用試就勾上了他。「怎麼證明?」她問,心裡覺得應該拖延他一下。
他傾身靠近她輕聲說:「讓我看看妳木腿的接合處。」
女孩尖叫一聲,臉孔馬上失去血色,嚇到她的不是這提議的猥褻暗示。小時候她曾覺得羞恥,然而教育像手術刀切除癌細胞般已將這種感覺消弭得毫無痕跡,就如她不信聖經一樣,她不會對他的要求有一絲不安。可是她對假腿的敏感就像孔雀對牠的尾巴一樣,除她之外,沒人碰過它。她照顧它就像有的人照顧他的靈魂一樣,總是私下而且幾乎不正眼看它。「不。」她說。
「我就知道,」他坐起身喃喃說:「妳只是在愚弄我。」
「不,不,」她喊道。「接合處是在膝蓋。你為什麼想看?」
男孩深深望著她。「因為,那是使妳與眾不同的原因,妳跟任何人都不一樣。」
她坐在那瞪著他,從她身上或冷藍的圓眼看不出她深受感動。可是她覺得心臟不再跳動,她認為這是生平第一次面對純真。這男孩以超乎他智慧的直覺觸及她的真我。過了一會兒,她沙啞地高聲說:「好吧。」彷彿完全向他投降,她失去的生命似乎奇蹟般地在他身上找了回來。
他極其溫柔地捲起寬鬆的褲管。套著白襪和棕色平底鞋的假腿,用一層厚帆布似的布料包住,尾端是個醜陋的接頭連著殘肢。男孩掀開時,虔敬地說:「現在做給我看它是怎麼裝上去和脫下來的。」
她脫給他看,再裝上去,他又自己動手把它卸下,溫柔地像對待真腿一樣。「妳瞧,」他露出孩子般的愉快神情說:「現在我也會做了!」
「裝回去。」她想著自己會跟他走,想著每晚他幫她把腿脫下,每天早上再裝回去。
「待會兒。」他把假腿直起來移到她搆不到之處。「暫時別管它,妳還有我。」
她驚恐地叫了一聲,但他推倒她,又開始吻她。沒了木腿,她覺得她只能完全依靠他,頭腦似乎不再思考,似乎轉而執行它並不熟練的職務。她臉上變換著不同表情,男孩不時回頭看木腿立著的地方,目光宛如鋼釘尖。最後,她推開他說:「現在裝回我身上。」
「等一下。」他身體歪向另一邊把箱子拉過來,打開箱蓋,箱子裡只有兩本聖經。他拿出一本翻開封面,裡面是中空的,放了一小瓶威士忌和一副撲克牌。他把這些東西在她面前一一排好,彷彿在一座女神廟中擺置祭品。男孩扭轉瓶蓋,他停下笑著指向那副牌,這是一副普通的撲克牌,不過每張後面都印著春宮圖。「喝一大口。」他把瓶子舉到她面前,可是她像被催眠般動也不動。
她開口時聲音幾乎像在祈求。「你不是,」她喃喃地說:「你不是鄉下老實人嗎?
男孩仰頭,似乎開始明白她可能在侮辱他。「是啊,」他微噘著嘴說:「不過這一點影響也沒有,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不比妳差。」
「把我的腿給我。」她說。
他用腳把它推得更遠些。「別這樣,我們好好享受一下,」他哄勸地說:「我們對彼此認識得還不夠呢!」
「把我的腿給我!」她大叫著想撲過去拿,他輕鬆地推倒她。
「妳怎麼突然變成這樣?」他皺著眉扭緊酒瓶蓋,迅速將瓶子放回聖經裡。「剛才妳說自己什麼都不信,我還以為妳很特別。」
她的臉幾乎脹成紫色。「你是基督徒!你真是個好基督徒!你跟他們一樣口是心非,你真是完美的基督徒,你真是……」
男孩抿起嘴。「我希望妳別以為我會信這些鬼話!我是賣聖經,可我懂得保護自己,我不笨,我知道自己要幹什麼!」
「把我的腿給我!」她尖叫道。他一下跳起來,快得她幾乎沒看到他把聖經丟進箱子。她看著他把木腿抓過來甩進箱內。他砰一聲闔上蓋子,撂起來從梯口往下丟,自己也跟著下去。
只剩頭露出梯口時他轉頭看她,臉上沒有一絲愛慕的神情。「我拿過很多有趣的東西,有一次我就這樣拿走一個女人的玻璃眼珠。妳別想逮到我,因為波英特不是我的真名,而且我在哪兒都不久留。我再告訴妳一件事,賀爾嘉,」他說話時似乎不把這名字放在眼裡,「妳沒那麼聰明。我出生後就沒相信過什麼事!」帽子消失在梯口,女孩一人坐在揚塵的陽光中,她一臉激動地轉向穀倉前口,看到他藍色的身影來到斑波的綠湖邊。
在屋後草地上挖洋蔥的郝普威爾太太和弗禮曼太太稍後看到他從樹林出來,越過草地走向公路。「咦,那人看起來很像昨天想賣我聖經的那個古板年輕人。」郝普威爾太太斜著眼邊看邊說:「他一定是到後面向那些黑人推銷聖經了。他真單純,我想如果我們都那麼單純的話,世界會變得比較好。」
弗禮曼太太凝視前方,他消失在山下前瞥見了他。她把目光轉回從地裡拔起的難聞洋蔥苗上。「有些人就沒辦法那麼純真,我知道我自己就做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