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瀾深處,
與自然共筆的人生
陳列的人間印象
葉佳怡、果明珠/採訪•李欣恬/整理•小路/攝影
夏末秋初的兩日行程,陳列陪著我們尋找《人間.印象》裡那些消失的記憶。從一起唱歌開始,我們驅車訪遍美崙小吃、在牆邊窺探半毀卻不再供人親近的日式老宿舍、吃著花生捲冰淇淋逛魚市場、甚至一邊看著被貼危樓標識的漁業大樓,一邊欣賞陳列也有小小投資的賞鯨船出海。然後沿著海岸,我們繼續前行,尋找只在回憶中存在的小教堂,看已被泥沙淤積覆蓋的碼頭。無人操作的挖土機、半被掩沒的樑柱、保麗龍蓋與塑膠袋一起交織成浮木風景。一趟再真實不過的紀實訪談持續在我們眼前展開,既是巡禮花東漫漫,也是晃遊於陳列與自然共筆譜出的人生。
原鄉
家鄉在嘉義的陳列,選擇到花蓮居住,說起原鄉與自身的關係,某種程度上,雖是關係緊密,但相對地,也是某種隱性壓力的來源,「遠離家鄉很可能真是一種逃避吧,家鄉是一種約束,也是一種責任。現在想起家鄉,印象是灰灰的、高高的。」塵埃落定於花蓮,是一種緣分,是心意驅使,卻也是一段長遠的飄盪;花蓮之外,也曾有過另外的選擇,「我們決心要搬離台北,還考慮過另外一個地點:南投埔里,那也是一個有著好山好水的地方,還有梅花,可是當我和妻子驅車前往時,還是覺得花蓮更符合我們內心所要的世界。」於花蓮落腳後,陳列參與過政治,也在學校教過課,更書寫花蓮。和花蓮的關係,既親暱但卻又有點疏離,清淡卻又深刻。
親近的過程中,陳列也曾體認到大自然的威力,並不總是可親討喜,「有一次,花蓮來了颱風,我親眼看見遠方的貨櫃飛起來,樹幾乎被連根拔起,這是我從小到大從未見過的景況,大自然的力量若不是親眼所見、親身經歷,恐怕很難想像得到吧。」說起颱風,他也提到院子裡的小葉欖仁還東倒西歪,不能見客,但龍眼倒是長好了,從後車箱搬出一整箱希望我們分享。他一邊說自己老了,不能再在豔日下農忙,一邊頻頻回頭惦記著我們有沒有拿出龍眼品嘗。說起農務,他說和花蓮相比,童年時的嘉義倒是沒有這麼強烈的氣候張力,但和大自然共處的法則,還是得看老天爺臉色的,「我們家是農家,有時曬稻穀和番薯籤,也要懂得觀察天象,在太陽出來之前先把作物鋪好,正中午時翻曬一次,如果天氣沒有太大的變化,通常曬一天就能夠完成作業。」早上上學前先曬完
番薯籤,再走長長的路搭小火車,下車後走更長的路再開始上學,「人是這個樣子的,說來真的奇怪,以前怎麼曬太陽也不會有任何身體上的不適,現在卻好像一下子就累了。」早上翻一遍番薯籤、中午也許再翻一遍,有時晚上還得翻一遍。人生也許有時也需如此不斷地翻面吧。
歌唱
《人間.印象》的〈我們去唱歌〉裡是這麼說的,「朋友說,我們去唱歌」,「有一家小雜貨店,在路口連接縣到的三角窗那裡,裡面設有投幣式的卡拉OK。」「唱給自己聽,唱給寂寞無聲的村子聽,唱給沒落的甘蔗聽。」唱歌,歌唱,多久以前我們曾唱給對方聽,然而在這驚濤駭浪的城市裡,許多時候,我們只願出五百塊將自己鎖進深黑色不見天日的黏地板髒沙發包廂籠裡,唱歌給假存在的朋友和自己便算唱了。於是,只好循著歌聲來到花蓮,我們問陳列,一起去唱歌好不好?好想聽他唱歌,聽那曾唱給荒野聽的歌聲。
一路上,陳列直說好久沒唱歌了,都忘光了,朋友唱得比較好。這位朋友,也就是書裡提過的朋友,赫恪,一個又拍片又創作的漂泊者,「像一陣瀟灑來去遊走的風」,卻也曾靜定且深情地為「富豐社區」寫了《一個村落的誕生》。我們先驅車到了赫恪太太開的小店,一間長滿葡萄藤的小房子,木桌木椅小板凳,一頭白髮也藏不住野氣的赫恪,熟捻著問,酒呢?來喝酒,於是喝著陳列帶來的難得好酒,吃著赫恪太太不斷端出的有機火龍果、菊花茶、咖啡、黑糖果凍間,嗓子開了。其實只在幾個路口外的卡拉OK店,正等著我們。
雜貨店後的卡拉OK小店喬遷改裝了,和舊有的藍色鐵皮屋不同,換了刷白的水泥牆,伴著轟天溫暾的冷氣。雖然還是在類雜貨店內,不過賣的東西不多,主要是檳榔和冰水,幾位看似一家的漂亮小姐們邊聊天邊工作。順手趁著聊天的興頭,我們拿了一包檳榔,陳列教起我們怎麼吃,怎麼分辨石灰,怎麼撥開咀嚼,看似簡單,口感艱澀複雜,第一次吃,一下吞錯了,一下吐錯了,一個檳榔也許也不只是吃或吐這麼簡單。赫恪在一旁說,「在這裡就是要吃檳榔。」吃的同時,卡拉OK機已經準備好了,赫恪呼叫著我們,「快進來,聽陳列的歌。」果然兩人是老友,儘管多年不唱,他依然記得陳列喜愛的曲子。一首首閩南語歌唱開了襯衫領也唱開了這座小村。現在不用再唱給沒落的村子聽了。村子逐漸發展起令人期待的觀光,公路就在店前,一車車載著企業主與新移民,也許很快就會爭相恐後停下來復甦被遺忘的糖工宿舍。這樣的未來曖昧難解,但還是唱給過去聽吧,無論如何,也唱給近在眼前的未來聽。
關於花蓮
「事實上我也沒有錢可以蓋房子,只想像著,田中央矗立一棟房子,被大自然圍繞住的感覺固然很好,但整理起來,一定是很累人的事情吧。」談起與妻子打算於花蓮蓋房子的過程,陳列說,座落於鄉間的房屋,是妻子的夢想吧,但他並不諳建築,也不擅長打理,最後尊重妻子意見,將房屋交由她一手打點,並順著她心中所思所想,打造出一座鄉間住所。
住所外陳列種植蔬果的區域約上千坪,幅員不小,整理起來真非容易之事。田間也常有蛇出沒,幸虧有狗兒協助,時不時可以聽到他們發出不一樣的嚎叫,然後看見被銜出追咬的小蛇。不過狗畢竟不是人,有時也猜不透牠們的心思。「本來養了五隻狗,後來有一隻離開後再也沒回來,想起來也挺有意思的,這已經是大自然了,可牠們更加嚮往毫無『框架』的大自然,還是走了。」人已非常努力地要順應自然生活,可總還是不夠「自然」。
「洄瀾是花蓮的舊地名,這是一個很美的名字,指的是會迴旋的波瀾。」即使耕作會勞累,對於花蓮的探索,陳列仍保持著始終如一的好奇心。「有時我會去河口,觀察潮汐的變化,退潮時,礫石灘浮出,有時原住民朋友們會在那裡划著小舟,那樣的景致非常有意思。」在〈河口〉一篇中,主角去河口釣魚,眼中風景反映著陳列心中的光景,「這樣看著的時候,他常覺得自己好像正從一個祕密的角落回顧著世界,回顧著人的生活以及自己的這一輩子,其中的夢想與挫折,有過的驕傲和種種荒唐。他有時就那樣對著海笑了起來。」以前會開著車四處去,現在換成坐公車,讓自己被帶領,看到喜歡的景致就停下來,穿越屬於自己與他人的人間印象,不斷重新建構這有著花蓮溪和木瓜溪的花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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