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觀 ╱吳岱穎】
意義的居所
話說任教於男子高校的宅男國文老師我,素練有「畫虎蘭」的語言魔功,善施展移魂奪魄的文學話術,一套武功顛來倒去,將K迷得七葷八素,如墮五里霧中。
正當我施施自喜,冷不防奇變陡生,K竟單刀直奔我面前殺來……
「所以老師的意思是,如果我想要創造出自己獨特的語調,就必須先建構起自己獨特的思維模式囉?但什麼才是『獨特的思維』呢?我不是一直都以自己的角度看待世界嗎?我不就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嗎?除了這個我,還能有別的『獨特』嗎? 」
K前招一得先機,後式綿綿而至,連續幾個問題殺得我冷汗直冒,幾無招架之力:「唉……你這個問題啊……真是這個……該怎麼說呢?……」我心念電轉,試圖另找話頭解套,但無招可應,心中暗暗叫苦不迭:「難道這次真要栽在這黃口雛兒手裡了嗎?沒辦法,只好出絕招保命了。」
我將心一橫, 遂仰天打了個哈哈, 說道:「施主,這話應該要問你自己啊! 」
「蛤?什麼? 」K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潛運「鐵面皮」神功,不動聲色地將問題推回到K的身上:「你說自己是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請問你究竟獨特在哪裡?你又要怎麼證明? 」
原來我所謂的保命絕招,一招三式,便是先混賴其事,再混淆視聽,最後混水摸魚,佈下言說之八陣圖,誘敵深入,藉時間換取空間,伺機轉進,以求後報:「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和他人不同,但想想你是怎麼向他人介紹自己的?不外乎是籍貫、年齡、星座、血型、職業、興趣這些身分標記吧?然而每個標記都代表一種群體,人數少則數萬多則數億,這又要如何解釋呢?至於那些無法清楚說明的部分,就更可疑了。他人的遭遇和經歷,你從不曾參與其中,如何確定世界的組成方式不如波赫士所懷疑的那樣,同時兼具有限與無限的雙重性,在無量億的循環中體現了重複和無盡的真諦?或者根本沒有所謂的獨一無二,因為人生總會重來,如同無窮的鏡
像……」
我瞥見K的臉色,那是一種氣球吹脹後又急速洩氣,失去了新品光簇感的特殊鬆弛狀態。我知道K已經放下了所有的堅持與防備,就等著我為他醍醐灌頂:「但或許我們不必這麼悲觀,如果我們真的清楚散文到底是什麼的話。」
「所以,老師可以告訴我散文究竟是什麼嗎? 」K有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竟是緊緊不肯放手。
「我認為,散文之道無他,就是『思索我、探究我、呈現我』, 以語言為意義的居所,而以世界為我之註腳。也就是說,在我們真正認識自己之前,我們大可以不必擔心『獨特與否』的問題。我們要擔心的,其實是自滿帶來的自我封閉,沒讀多少書,就以為自己能寫出什麼曠世巨作──說到這裡,你在寫這篇文章之前,究竟讀過多少作家的作品啊? 楊牧? 簡媜? 楊照?柯裕棻?張惠菁? 」
我見K的容色轉為羞赧,就知道他書架上除了參考書之外,「閒書」恐怕甚少,但我已不打算再追打了。萬一真斷了他愛好文學的念頭,這摧殘國家幼苗,說來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這樣吧!我看你還有點潛力,要不回去先讀點書,再寫一篇試試? 」
K如蒙恩赦, 連忙稱謝而去。我望著他離開辦公室的背影,長吁一聲,心想:「還好還好,又過了一關。」
吳岱穎
一九七六生於後山花蓮,師大國文系畢業。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國軍文藝金像獎、全國學生文學獎等。參加全國語文競賽,曾獲中學教師組作文第一名、朗讀第一名。著有個人詩集《明朗》、《冬之光》,與凌性傑合著《找一個解釋》、《更好的生活》,合編《青春散文選》。與孫梓評合編《國民新詩讀本》。現任教於台北市立建國高級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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