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輯 閱讀的反抗/李奕樵】
天國境內的最後一發子彈
書寫反烏托邦小說的困難,在於烏托邦的構築手段與其代價,必須是可想像的。甚至,現實世界中最好存在明確的力量,正將文明往小說所暗示的方向推去。不然難以在小說裡藉由正反雙方的行動或言論,施展拳拳到肉的辯證。那幾乎是小說家的屠龍任務——必須動員對於文明的所有知識,同時還得操刀切割自己所揭露的,道德系統在筆下極端情境中無法癒合的畸形傷口。
在《和諧》 中出現的是近未來的科幻世界。文化上,人類將人道主義發揮到極致,世界不存在傷痛與邪惡。至於科技上,人類成為 Cyborg(機械化有機體),體內植入足以治癒一切疾病的藥物合成系統,以政府的替代形式「生府」做為網路核心,隨時監控所有個體的生理狀況。
有趣的是,明明是反烏托邦小說,作品裡的大眾卻完全沒有任何被壓迫、被限制的自覺,或者是對世界的抱怨。除了醫療系統以外,幾乎沒有招人反感的科幻設定,是完全被愛、關懷與和善填滿的無菌世界。是比赫胥黎《美麗新世界》更為簡單,也更難施力譴責的烏托邦。
在那樣由白色與粉紅色填充的世界裡,各自保持孤獨身姿的少女「彌迦」與敘事者「敦」決定自戕,對抗體內終將植入醫療系統的命運。
當存活本身就是異化(工作本身就是在維繫「生府」的現有體制),放棄存活遂成為直覺的抗議手段。但連如此卑微的行動,在善意被終極拓展的世界裡(連遊樂場的攀爬架都成為軟綿綿的智能設施),都顯得困難重重。自動化的關愛發展至此,儼然是另一種暴力,無從拒絕。
彌迦利用藥物精製系統,做出可以阻絕消化系統吸收營養的藥錠。才有機會騙過來自人類的善意,在行為如常的前提下絕食。但是這樣的行動也必須在植入具有監控功能的藥物精製系統之前,才有機會執行。
敘事者敦要正巧在成年之前遇見彌迦這麼一位天才,才有機會辦到如此決絕卻又卑微的,對體制的對抗行為。
小說家在作品開頭捕捉到的這幅景象,在這個獨裁者全面進化的時代尤具意義。新加坡、埃及、南美諸國,甚至台灣,我們看到無數在民主政體下的獨裁者進行式。在新的遊戲規則裡,權力者的一切決策都會解釋成對群體的利益。當然民主國家的人民不該盲目信任政客,但《和諧》果斷推進一步,假設那一切決策都真的是為了群體利益,依然會得到一個令個體窒息的結果。雖然這「個體」在那個世界已經是瀕臨絕種的極少數,但是對於讀者來說,反而才是自然的狀態。這是反烏托邦小說的某種優雅姿態,讓多半身處於絕對多數的現實世界讀者,有機會在另一個世界觀看作為邊緣者、少數者的悲涼地景。
而甚至,在少女彌迦如此炫技優雅,意志堅決如鐵的自殺行為後。世界卻依然未曾停止前進。那畢竟只是少數者的價值觀啊,不被理解才是理所當然的。敘事者少女敦,作為共同絕食自殺的戰友,在醫院病房內回復意識。
存活下來的,卻成為戰敗者與求道者。從撒哈拉沙漠到高加索山,少女踽踽獨行,直到最後一秒都以自我為中心,彷彿不任性一些,不愚蠢一些,就是在踐踏那些偉大的亡場景。
文.李奕樵
一九八七年生。二○○一年體制外全人實驗中學肄業。曾獲林榮三小說獎二獎。現職為軟體工程師,亦為書評電子刊物《祕密讀者》網站的開發與管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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