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若與作家們 】
遠方的假設
孟若與其他作家之幽微對照
童偉格/文‧楊力龢/繪
詩人孤伶伶站著。在沒有宗教,缺少認為「世界有愛」這種熱情的情況下,要在負擔無法啟齒的過去的新世界島嶼大農場上,描寫黑人意象的痛苦,那文字將是貧瘠的,只能呈現難以描寫的靈性上的空虛。這或許正是為什麼,他早期作品描述的景色,毫無人跡的原因。他在這片空虛中找出路,開始把小島素材融入較古老的外國作品中。可以說這種借代法,也就是徹頭徹尾的造假。他破壞了自己的題材,就在他試著要將題材套進他以為是的故事框架裡時;換言之,就是採用經過裝飾的機巧結局。因為痛苦,正是他寫作時所不願面對的東西。
以上,我們大致可如此改寫奈波爾對同輩作家沃克特的評語,同時,連繫前行半個多世紀,那些或在自己鄉土,或在異鄉流離,直面或迴避相似困境,艱難尋索個人表達方式的創作者們,包括批評者奈波爾自己,所遭遇的共同難題。我們也可循此,進入另一同輩,孟若的小說世界,簡潔定義相較於前述兩者的作品,這個小說世界的特出之處:那如實得彷彿不落痕跡,毋須特別尋索的寧靜與豐饒。
孟若其實是小說巧匠,也是勤奮的改寫者:同一作品,她常寫就不同版本,以此來探索結構美學;而這些探索,也成就了她廣受推崇的,在西方現代文學的意涵下,對「短篇小說之建築學」的革新。有趣的是,她的近作《親愛的人生》(Dear Life, 2012)裡,若有宣示意味的壓卷篇章「終曲」(FINALE),①
卻像是在以一種無結構計量,卻斷言本人再無法修改的方式,回返《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Lives of Girls and Women, 1971),這部孟若第一本長篇小說的基本語境。
這基本語境,大致由明顯有作者自傳元素的人事構成:小城和鄉野間的雙重邊緣,農場上的家;飼育狐狸的畜農父親;受教育較多的母親。以及當然,所有這類童年鄉土必會配置的要角:女孩的姑舅叔嬸們。這些親戚,連同和他們年紀相仿的鄰居,碰撞出童年感知的時空全域:這些女孩無論從父之鄉野,或母之教養看來,皆有其慣習而無法簡單全解的長輩們,總是對女孩,既預告了她終將無法全身融入的家園,也在她每次落定個人觀察時,隱喻了自我對遠方的想望。
「終曲」與《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共同演繹的,即是這樣一種既被照護其中,也被推拒其外於年長一代之生活的女孩感知。是以嚴格說來,《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不是長篇小說,而比較適於被稱作「短篇故事連作」(一如「終曲」所模型化重演的結構概念)。在此,孟若筆下的女孩,逐章將最即臨的親族往日,譯成自我彷彿從來疏離的情感原鄉。在一個類如啟蒙小說的框架裡,這位敘事者,童真的「我」卻終不受啟蒙,因為「那時,經常是除了我,沒有誰真正了解正在發生的事」。
或如多年後,孟若在「終曲」裡,對這不受啟蒙之「我」,最後的世故覆核:「我們總是原諒自己——而且一天到晚這麼做。」時間重層被疊架起,如此,結成孟若向來敘事中,一種執著的「全知」:在被置於回憶中的書寫遣動時,更大量不被書寫的,養成這特定觀點的過往一併被置入。敘事者如此,將一切可能的戲劇性,多版本編組成意義,或無意義的已證。
這超脫於個人戲劇的感知,是極現代的;但這樣的戲劇,是將戲劇極古典地追溯到其字源學上的定義了:戲劇者,已完成之事。孟若以此,將一種依於她所具證之現代生活的虛構,及善於描述田園情狀的語言傳統,全景重返成一種從容與優雅:她以敘事藏顯斟酌,這樣的小說家基本功,以穩定的「建築學」,抵拒現代主義小說的狂飆與譫妄,而為她的讀者,留存一恍如靜態般悠遠的小說田園。這樣的全景重返,似乎也只有在短篇小說的篇幅裡,才有可能模型般完美地成立了。
這樣的全景重返之所以可能,還因為一切疏離,與對遠方的想望皆只是情感上的假設。在集體大歷史遠小於個人生命史的安定家鄉,時間也只是以其最「自然」的方式返還個人:童真的「我」,與年老的「我」,可以是反覆切割,同時並置,連續的同一人。時間以其最「自然」的方式返還個人,所以這樣的全景重返,亦有了立場去抵拒任何戲劇化的救贖。正好相反,最戲劇化的孟若小說,也只是緩緩具證了救贖,就像那需索它的庸常人生一樣庸常,知道了,也就不期待了;而所有這些發現的瞬間,因為格外無關要害,也就反而顯得格外鋒利了。相對於孟若,所有她的同代作者,即便是更接近戲劇的契訶夫,都顯得對那並不存在的,不存人造機巧的本源真實,太過有熱望了。
註:
①
終曲(FINALE)包括四個故事:〈眼〉
(“The Eye”)、〈夜〉(“NIght”)、〈聲音〉
(“Voices”)和〈親愛的人生(拚了命)〉
(“Dear Life”)。
童偉格
一九七七年生,新北市人。台大外文系畢業。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碩士,現就讀台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博士班。著有短篇小說集《王考》,長篇小說《無傷時代》、《西北雨》, 舞台劇本《小事》。最新作品為《童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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