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閱讀
我剛剛從一顆星回來
歐銀釧╱文
書頁在手中,有時是一朵花,有時是一扇窗,有時是一座海洋,有時是一艘船,有時是一架飛行器......
1997年至今,我先後在海邊監獄、北迴歸線上的監所,桃園市郊的監獄以及山邊的少年輔育院教導寫作。
這是一個在心田種花的旅程。我把成人監獄寫作班稱為「天人菊寫作班」,少年輔育院則稱為「少年天人菊寫作班」。天人菊是一種在貧瘠土地上依然綻放的花朵,我的故鄉澎湖滿山遍野,隨處可見,嚴冬之後,幾近枯黃,但是,春風拂過,依然綻放。
我在澎湖監獄教了十年,桃園監獄十三年、嘉義監獄兩年、桃園少年輔育院七年。我和學生們一起讀書,一起寫作,一起在文字海洋中泅泳。
十七年來,我們在閱讀中反思,也透過學習書寫,審視、修補自己。彷彿自己是心中那畝田的耕作者,我們重新鬆地、種花、澆水......。有些學生步出高牆,重返社會,還繼續讀書、寫作。
我們讀柏楊先生的詩、雜文、小說、報導文學以及他專研的歷史書。柏楊先生走過將近十年的牢獄生涯,他親筆寫信鼓勵學生,同時也錄音鼓舞大家多讀書、多寫作。他的獄中詩抄,帶領我們穿越黑暗甬道。「欲寄祝福意╱咫尺似高牆......」我們在海邊監獄高聲朗讀,東北季風呼嘯,穿越高牆,相信天空也聽見了。
柏楊先生生前曾來桃園監獄的「天人菊寫作班」。他告訴我們:閱讀是生命的寶藏,寫作是靈魂的出口。曾在日本監獄授課的作家今辻和典生前曾來探訪寫作班,分享閱讀寫作心得。之後他寫了一首詩寄給大家,「......海浪拍打著玄武岩的懸崖,野地的天人菊和候鳥, 島的後方,原是靜悄悄深鎖的大門,清晨,我把思念釋放在空中......」(註1)
透過閱讀,我們讀著彼此的心,那些深鎖的心門,只有文學密碼可以解開。
「沒有文字怎麼過日子?」有學生直言:「飢餓。」
監所不乏食物,但是,精神上的飢餓,除了親人朋友的信件,好像只有書本可以療飢......
1920年,年輕的海明威阮囊羞澀, 不得溫飽,他到盧森堡美術館看塞尚的畫,「我就是在餓肚子的時候更懂得深刻理解塞尚作品。」學生們讀著海明威寫的巴黎回憶錄《流動的饗宴》,讀他的《老人與海》......
中秋時節,我們念著王維的〈竹里館〉:「獨坐幽篁裡, 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月兒在心底映照。接著,我們再把蘇軾的〈水調歌頭〉吟誦一遍:「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一日上課,有學生傳來一短信: 「那天你在課堂上介紹老子的《道德經》,導讀那句『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夜裡,我竟夢見和老子同行,和他走過周朝的藏書室,滿室書簡;夢見自己向老子借書......」
每一個字好像隨時可以推開一扇門。我們讀著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分成兩半的子爵》,劈成兩半的兩片人體,各自繼續過著自己的生活,一半是邪惡的,一半是善良的......
作者的靈魂在監獄的鐵窗、鐵門停留。只有閱讀者看得見。
夏日,監所裡很熱。一學生形容:「有如煎魚般的熱」。有學生說:「我就讀書,書頁裡有時會有風吹來。」
那時,我們正在讀旅法作家戴思杰的自傳作品《巴爾札克與小裁縫》。書中兩位下放到山村的青年, 為美麗的小裁縫朗讀。那些來自書中的描述,竟成為小裁縫的素材,山城穿起法國風情的衣裳......我們也旅行到法國的文學書裡。
在囚禁中讀書,那些書頁裡的文字總是傳來微光。
不安的心在文字裡居住。
有些呼喊從書中傳來,有些苦難從書頁傳來。閱讀者與作者相濡以沫。
夏日,無盡的炙熱,我們談起冰,然後開始閱讀馬奎茲的《百年孤寂》。故事裡,邦迪亞上校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年,我們全班去到書中虛構的「馬康多小鎮」避暑。
幽暗無邊。故事帶來希望。我們多次閱讀丹麥作家艾莎珂.丹妮蓀的小說《芭比的盛宴》,灰冷的世界因而溫暖。那年我去非洲開普敦,寄回兩百多張明信片給監所的學生。回來之後,我們繼續讀著她的另一本作品《遠離非洲》,並且等待著比我晚了許久才到達台灣的明信片。
文字讓心靈平靜。
有一次,我去江蘇,帶回趙本夫的短篇小說,我選了〈天下無賊〉和學生一起閱讀。純樸的傻根要回家過年娶媳婦,隨身帶了五年的工錢,他相信天下無賊, 大盜一路保護他,「圓他一個天下無賊的夢。」閱讀之中,有悲憫之心重返。
作家馬各(駱學良)先生晚年整理了自己的藏書,多次通知我去取書, 把書送到監獄裡。其中還包括整套的《書評書目》。(註2)他生前曾說:「書要有人讀才有意義。」十多年來,他的書在監獄裡漂流。
「馬各書房」在「天人菊寫作班」學生的心裡,是一片深藍的大海。這個書房沒有管理員,沒有圍牆,只有自由閱讀的心,一本本書送給了學生,一直流傳下去。
在少年輔育院裡,我們讀著作家楊. 馬泰爾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街頭少年們讀著故事,想像著生命的漂流。
佇立在生命的雪地裡,我們常常想起新加坡作家陳瑞獻的寓言〈星行〉。其中有兩行對話,深映心底:
「給你一對翅膀,你飛得了嗎?」
「我剛剛從一顆星回來。」
書海無涯,我和學生們繼續著閱讀的旅程。
書頁拼寫著世界的模樣, 世界的彼端穿過文字,穿過時光,不時的傳來花朵。
註1 劉滌昭╱譯
註2 《書評書目》 是一本文學雜誌,1972年創刊於台北市,發刊詞中強調「將以三分之二的篇幅刊載書評,其餘的刊登書目」。一開始由隱地等人主持,以文學批評為主,兼具史料性質。1981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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