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進軍安哥拉搶石油
一陣摻雜著龍蝦、辣味雞和油煎花椰菜味的微風,輕輕地飄散在可飽覽盧安達和大西洋美景的「上海拜雅」(Shanghai Baia)餐廳露台上。時間是二○一○年夏天,一群喧鬧的中國商人正在狼吞虎嚥,彷彿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似的。附近摩天大樓射出的燈光,在他們的臉上閃動著。那些大廈裡的公寓十分搶手,住有許多外國石油公司員工,每月租金一千美元起跳。餐廳裡那票中國商人不斷問道:「多少錢?」有位仁兄嘴裡塞滿了東西,一開口就把食物渣子噴得滿桌子都是。盧安達是全世界生活費第二高的城市,離這家餐廳數公尺遠的碼頭上,有個航海俱樂部,外頭停滿豪華遊艇,住在這個高消費之都的企業大亨們,可以乘著那些遊艇揚帆迎向遼闊的大海,逃離安哥拉首都的騷亂。
走過盧安達市中心的人,難免都會好奇這裡的事情怎會變化得這麼快。二○○二年,安哥拉才結束了長達二十七年的內戰,這場戰亂不僅對這個國家(人口一千八百萬)的社會經濟造成難以挽救的破壞,也摧毀了一九七五年安哥拉獨立之前,葡萄牙人在此建造的大部分基礎設施,例如損壞的橋樑估計有三百座。戰爭結束不到十年後,盧安達的主要道路出現了大量水泥卡車,令交通陷入癱瘓,無法應付全國各地正在進行的數百項道路工程。五十多家中國國有企業和四百家民營企業,也加入了這個瘋狂的建設計畫,忙著幫安哥拉建球場、修馬路、蓋新屋、裝潢政府部會。所有工程經費皆來自安哥拉的地下資源:安哥拉為非洲第二大產油國,每年出產的石油,可創造五百二十億美元的營收,安哥拉也是中國第二大石油供應國,僅次於沙烏地阿拉伯,因此石油營收有一大部分來自對中國出口的原油。
這場被世界銀行形容為「安哥拉模式」的革命,打算以大量嶄新的公路、鐵路和大學來建設國家。一九八○年代以降,安哥拉也和其他幾個國家(包括中國)一樣,採行「直接拿石油換基礎設施」的策略。為了配合中國的到來,獨裁政府領導人桑托斯(Jose Eduardo dos Santos)總統,自二○○四年起也一直大力鼓吹這個模式。盧安達和北京政府達成的協議內容很簡單:中國的營造公司負責履行安哥拉各地工程計畫,並由中國進出口銀行支付薪水,安哥拉則透過安哥拉國家石油公司(Sonangol)及其分公司,依中國指定的輸出量供應石油,以償還中國的貸款。
安哥拉亟需重建基礎設施,但無法取得適任勞工,也缺乏所需經費,因此可透過這種模式快速達成建設成果,而且跟中國合作可獲得大量資金。這套模式也能防止貪腐政權私吞貸款,避免數百萬美元的公共建設經費流入瑞士或開曼群島的祕密銀行帳戶,因為安哥拉政府收不到任何款項,中國銀行會直接轉帳給承包工程的廠商。
這套模式固然為安哥拉帶來顯著利益,但中國也是因為想趁機取得資源,才將觸角伸向安哥拉。安哥拉內戰結束後,桑托斯政府(一九七九年掌權)需要爭取財源以推動施政計畫。然而,「巴黎俱樂部」(Paris Club,成立於一九六一年的非政治官方機構,因常在巴黎某旅館聚會而得名,亦稱「十國集團」)之類的傳統貸款組織,以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金融機構,卻要求盧安達進行金融、政治和經濟改革,目的是讓這個嚴重貪腐的國家經由改革建立償債能力。他們還堅稱,安哥拉應該先還掉一部分舊債,他們才願意放寬安哥拉積欠未還的債務。
雙方的拉鋸戰一直延續到二○○四年三月,因為中國在安哥拉的出現打壞了這些富裕國家的計畫。當時中國進出口銀行二話不說,就撥給盧安達二十億美元新貸款,讓負債累累的安哥拉得以逃避多項債務。中國為安哥拉提供了幾個優惠的貸款條件,包括:貸款利息只比倫敦銀行同業拆放利率多一.五個百分點、還款期限二十年、寬限期四年。北京運用雄厚的財力,設法將中國企業推入非洲重要石油產業,例如二○○四年七月,中石化排除萬難,接收殼牌石油公司在安哥拉十八號深海油井的股份,據說安哥拉可藉此抵償中國提供的貸款。
這只是兩國交易的開端,爾後中國政府透過幾家國有銀行,為安哥拉提供了逾一百四十五億美元的貸款,安哥拉則以供應石油和授權中國長期開採該國石油的方式償還。雖然這項投資規模龐大,但安哥拉除了取得中國進出口銀行、中國開發銀行和中國工商銀行提供的貸款之外,也獲得中國民營企業的資金。
一棟二十五層高的金色玻璃帷幕大廈,鶴立雞群地站在首都盧安達的建築群中。當夜幕降臨後,從城裡各角落都能看見這座聳立在國民議會旁邊、被五顏六色燈光點亮的地標建築。大樓裡有許多戒備森嚴的辦公室,樓頂則有三個英文字母CIF,代表中國全球擴張史中的一個重要名字:中國國際基金公司(China International Fund)。這是最神祕莫測的中國企業之一,也是安哥拉最有勢力的一家外國企業,因該公司為安哥拉政府提供了二十九億至九十億美元的貸款,而且和安哥拉政府高官關係匪淺。
根據官方說法,中國國際基金係民營企業,二○○三年十一月成立於香港,屬於某個錯綜複雜的中國企業集團(所有成員都登記了同樣的地址:香港金鐘道八十八號,太古廣場二座十樓),成立宗旨為針對四大特殊行業:石油、鑽石、營造、金融,與盧安達政府進行談判。中國國際基金是該集團的金融部門,但也涉足鑽石業,參與了安哥拉國營恩迪阿瑪鑽石公司(Endiama)的投資。此集團另外兩個最重要的公司,分別是安中石油公司和安中國際控股有限公司,他們也是安哥拉石油產業中僅有的兩家中國與安哥拉合資企業。雖然美國的艾克森美孚石油公司(ExxonMobil)仍是安哥拉最大外商,但這兩家中國企業也在當地石油業扮演重要角色。
由於該集團的組成份子大有來頭,任何人都會以為中國國際基金及其關係企業,肯定在某些行業擁有扎時的資歷,以及赫赫有名的國際經驗。但實際狀況是:中國國際基金除了曾經標到盧安達新國際機場的營造工程,以及班圭拉鐵路(Benguela railway,殖民時代所建)的整修工程之外,完全沒有從事過營造業。中國國際基金網站上張貼了各種語焉不詳的參考資料,曾提到該公司執行的其他計畫。由於中國國際基金在其他資訊不透明、天然資源豐富的國家也設有營業處,其所屬集團往往會透過該公司或是安中石油公司,出現在幾內亞、剛果共和國、辛巴威、馬達加斯加、奈及利亞等地。
中國國際基金的高層主管,似乎也都不是什麼業界的知名人物;這個企業組織幕後雖有一群董事和總裁,但他們在石油業或鑽石業任職時期,只有少許或完全缺乏應變能力,安哥拉國家石油公司總裁文森(Manuel Vicente)則屬例外。更令人訝異的是,中國國際基金因簽下多筆資金龐大的合約而引起外界關注,但是萬能的中國政府卻無法或無意協助外界瞭解該財團從事這些活動的原委,中國駐圭亞那、奈及利亞和安哥拉的大使,以及中國的外交部代表,都曾再三提出這類聲明。
因此,我們決定自行設法多發掘一些內幕,而且選擇直接上這家公司敲門。我們曾親自前往中國國際基金駐盧安達、香港、新加坡的辦公室登門拜訪,然而對方不是拒絕答覆我們的問題,就是不願接受我們的採訪。我們當然想知道,他們會出現這些反應,是因為該公司資訊不夠透明、習慣保持神祕,還是因為和法孔(Pierre Falcone)之類的人物有瓜葛?「理由很簡單:透過中國(即中國國際基金)進行交易,是中國掠奪安哥拉資源最容易、最有效的途徑。」反對安哥拉政府暴行的記者莫雷斯(Rafael Marquez de Morais)義憤填膺地用顫抖的聲音對我們說。
莫雷斯長期追蹤中國在安哥拉的行動,曾比較過中國和西方在當地扮演的角色,對兩邊都有微詞,「東方和西方是半斤八兩,都在從事祕密交易。無論美國、中國、西班牙、葡萄牙……他們目的都一樣,都想直接跟安哥拉政府的決策者掛勾,盡可能以最輕鬆的方式獲得最多的利益。」他指明中國和西方唯一的差別在於「規模不同」,並且認為中國正在推行某種「新帝國主義」,「中國國際基金已經在安哥拉敲定了幾項重大工程計畫,但目前為止沒有一個計畫兌現,一個都沒有,所以我們不禁要問:他們真的會提供貸款嗎?這些錢真的會進來,還是被偷走了?」我們在盧安達停留期間,設法打聽到中國國際基金計畫斥資二十多億美元,為安哥拉建造一座國際機場,預計二○一○年底竣工。不過,這座傳說中的非洲最大機場,竟連個影子也沒有。我們開車沿著維安納—卡提特(Viana-Catete)高速公路走了大約三十公里後,發現機場工地周邊只有少數活動,通往機場的那條黃土路上,也幾乎不見任何車輛,只有數名總統衛隊派來的武裝軍人,頂著烈日站在機場入口守衛,一副無聊至極的模樣。我們跟他們理論了二十分鐘後,依然無法融化一位「長官」的決心,讓他放我們進去瞧瞧。這位體格魁梧的高階軍官頭戴貝雷帽,腰帶上配了把手槍。「本機場是高度警戒區,而且是總統直接授命安哥拉軍隊保護,閒雜人等一律禁止進入管區。」他丟了這句話給我們。兩年前,有個華人家庭在機場附近開了一間中國餐館,巴望著能吸引蓋機場的工人前來用餐,後來發覺在這種地方開店,形同搬磚頭砸自己的腳,不但是自討苦吃,而且幾乎賺不到足夠的生活費,「餐館打從開張生意就很清淡,根本沒有顧客上門。」他們說。
後來,我們和一名住在盧安達的西班牙建築工人聊起這檔事,他說如果那機場附近的兩座工廠沒在生產水泥(情況正是如此),即可確定機場並未施工。「假如那些工廠沒有生產活動,就表示沒有工程在進行,因為建造機場的每個階段,都得使用水泥。還有,如果那裡正在蓋機場,一定會有卡車不停地進進出出。」因此,我們在盧安達通往機場工地的高速公路上見到的空曠景象,為莫雷斯的論點(中國國際基金投資的營造計畫沒有一個兌現)提供了有力的佐證。莫雷斯斷言,中國國際基金宣稱提供的貸款,若不是從未進入安哥拉的口袋,就是只有部分送到安哥拉。因此,這些貸款被安哥拉政府當成了藉口,以便替那些從未執行的工程尋找「還款」正當理由。換句話說,這些貸款只是個幌子,可以讓政府大規模掠奪國家天然資源,是不折不扣的集體搶劫。
「他們說:『這筆貸款給你們拿去蓋機場吧。』過了五、六年後,新機場沒出現,那些錢也下落不明,於是又有一批新貸款撥給同一個機場,後來那筆錢也不翼而飛。政府表面上欠下一屁股債,自然有正當理由每天把二十萬桶(這只是舉例)石油送到中國。」莫雷斯認為,此種共犯結構可協助政府在不違反會計規定的情況下洗劫國家資源。「你還能用什麼方法每天偷走二十萬桶石油?任何官員都不可能明目張膽地說:『你幫我偷走這批石油吧。』因為會受到國際的嚴密檢查,只要查驗船貨就知道哪些東西被賣掉。可是如果你說,你每天把二十萬桶石油運到中國,是為了償還貸款,那就沒有人會繼續追究了,因為既然欠債,就得還錢。」
莫雷斯自創「透明洗劫」(transparent looting)一詞來描述這種五鬼搬運法,也有人稱之為「貿易錯價」(trade mispricing,進口商蓄意多開發票金額,或出口商故意少開發票金額的避稅方式)。安哥拉急需正視這個問題,因為最近有份報告提出的相關數據令人毛骨悚然,例如單是二○○九年,安哥拉遭到侵吞的貸款金額就高達六十億美元,相當於國家總預算的六分之一。換句話說,桑托斯總統夥同安哥拉政治權貴,在這一年內為某些從未執行的計畫浮報帳單和開支,非法A走了國家這麼多錢。
他們縝密周詳地虛報國家支出的過程中,中國國際基金及其關係企業安中石油公司,扮演了關鍵角色,因為兩家公司幫這些貸款開立發票,並且取得用來償還債務的石油配額,讓數十萬桶「黑金」名正言順地運到中國。「萬一遇到國際檢查,每樣事情都會攤在陽光下,所以你需要一家洗錢公司(中國國際基金)來處理你從安哥拉偷走的鈔票,並且由中國國際基金提供必要的證據(證明政府有正當開銷)。」莫雷斯解釋。安哥拉還有一個不可或缺的特設組織,專事包庇政府持續暗中搶劫的行為,那就是目前已停止運作的國家重建內閣(National Reconstruction Cabinet)。
此內閣二○○五年由總統成立並直接授命,負責管理中國國際基金提供的國家重建經費,而且不必接受任何管制或提出會計報告,領導人是直接受總統指揮的軍事局局長韋拉將軍(General Manuel Hélder Vieira),別號「柯普立帕」(Kopelipa)。「自從柯普立帕將軍掌握了中哥兩國的關係後,就扶搖直上建立了私人商業帝國,涵蓋的行業有航空、銀行、電信……可說是包山包海!他已經無中生有地成為非洲鉅富之一,而他能走到這一步,跟中國的貸款和他擔任國家重建內閣首腦時所管理的金錢脫不了干係。中國人已經變成助長貪腐之風最有效的工具,導致安哥拉國庫被盜用數十億美元。」莫雷斯說。
中國政府在其中扮演何種角色?美中經濟與安全審議委員會一群專家的研究顯示,中國國際基金所屬集團內部的中國股東們,不是現在就是過去和中國的國營企業有瓜葛。然而,最令北京感到不安的,或許是該集團股東之一、中國國際基金的董事武洋把他家的住址,寫成某個祕密機構的總部地址:北京東長安大街十四號二十八樓。目前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可證明北京在幕後支持中國國際基金及其相關組織,也無法證實北京在為安哥拉政治權貴輸送利益(,但我們還是難以相信中國政府不知道誰是誰,因為某些國營企業(例如專門製造軌道交通裝備的中國南車集團,以及中信建設和中國石化公司)都是中國國際基金和安中石油的轉包商或同業。
如果中國政府並非該集團股東,這些國營企業如何,以及為何跟中國國際基金共同投資數百萬美元的合約?這問題又牽扯出幾個疑點:這家民營企業怎有能力動用通常只有國家才能取得的龐大經費?它如何跟中國政府競爭?它和非洲獨裁政權進行祕密商業交易,導致中國聲望嚴重受損,中國政府為什麼從不出面糾正?
「中國一直未對中國國際基金採取行動,是因為不想犧牲政府從安哥拉石油部門獲取的商業利益。」設在倫敦的英國智庫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Chatham House)非洲計畫主持人萬斯(Alex Vines)說明,「有些西方公司已決定不再跟安哥拉政治權貴玩這種把戲(意指普遍的貪腐行徑),因為他們擁有可明哲保身的專業技術,但中國欠缺這種技術,只能和安哥拉政府狼狽為奸。」他繼續說:「中國必須設法適應安哥拉政府的現況。」換言之,如果不同流合汙,誰都無法在這個國家做生意。因此,中國國際基金成立的目的似乎是:盡力滿足安哥拉權貴的需求,既不讓中國國營企業觸法,又可以讓中國繼續分享安哥拉的石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