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節錄)
一塊小銅片,改變了我的命運,改變了我熟知的近代史,這是一場六百年的奇遇。
先要回溯幾年前的事。2002年3月15日,英國退休潛艇艦長加文孟席斯(Gavin Menzies)在英國皇家地理學會召開了一個報告會,宣布驚人的理論,說他能證明地理大發現的真正主導者,不是哥倫布,是明代中國人鄭和與他的船員,之後,他把理論寫成書出版(Menzies 2003)。
2003年是鄭和下西洋六百週年紀念,當時我頗感興趣,把《明史》中有關「鄭和下西洋」的一段翻譯成英文,登在網上。想不到他居然看到了,特別寫信來謝。《1421年——中國發現世界》尚未出版,他就寄來一本給我。看完後覺得裡面的證據有些有道理,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原本我的興趣就此為止。
2006年1月29日,收到一封陌生人的電郵,題目很簡單:「這是什麼?」。他附了張照片,是一個圓片狀物體,中央有個長方形框框,裡面有六個漢字:「大明宣德委□」。最後一個字不清楚,但前面五個是毫無疑義的。我心頭一震,宣德是派遣鄭和第七次下西洋的明宣宗的年號,這「委」字包含什麼意義?下面又是什麼字?這個金屬物是在哪發現的?為什麼?一連串的問題在腦中盤旋。
得到這張圖片,實在無法平靜。於是,我追問這文物的來歷。這位陌生人不是物主,他是在網路上看到的。2月6日,我終於追尋到這位物主發表圖片的網站,去信詢問。一個多星期沒有回音,本來以為作罷。2月17日,他來電話抱歉,說他不太用電郵,這是新手上網的特徵。羅伯森‧辛尼克(Robertson Shinnick)是業餘尋寶者,擁有三十年經驗。從小就喜歡用金屬探測器尋找古錢幣、鈕釦之類的金屬品。雖是業餘,但非常認真,他的挖寶日記登在網絡上,將發掘文物的城鎮、年月日、歷史背景、在哪裡找到什麼,都一一詳細記錄。此物件是1994年夏天,在美國北卡羅萊納州西部,阿巴拉契山下一個小鎮出土的,最接近的城市是阿什維爾(Asheville)。出土處離地面約四到六英吋,附近稍淺的土層裡,找到1800年代的錢幣。他不懂這是什麼,一直把它丟在箱子裡,直到懂得上網,才把它的照片登出來,徵求解答。
我問他是否要出讓,他說不懂有什麼價值,不會訂價,但願意以市價三分一出讓。我也不曉得真假,沒看過實物,不好判斷價錢。他提了幾個價錢範圍,並說願意寄來讓我審閱,假如沒有價值就讓我留著,不用寄回,他認為那只是一塊無用的舊銅片。
對話之後,因外孫剛剛出生,我前去西維吉尼亞州幫忙。新任外公的欣喜與對銅片的懸念,交織成兩個星期來的複雜心情。3月6日,回程沒先返家,而是直奔郵局,在一大籃子的積信中,看到一個小黃皮信封,裡面除了用一張練習本紙包著那塊銅片,什麼都沒有。我按照他提供的中等價格,開了張支票寄去。不久收到他的謝函,對我給的價錢認為合理。從此,我成了銅片的新主人,開始了新的人生旅程。
此銅牌的出現幾近神奇。為了進一步了解其來歷,筆者特地到出土附近考察。不料,竟引發一連串的追尋、查,一發不可收拾,從明史到美洲史、歐洲史、非洲史、穆斯林、金屬學、旗幟學、陶瓷、印第安人文化、農業發展史、瑪竇和《坤輿萬國全圖》等等。六百年來,許多歷史懸案、疑問,在這些證據面前,豁然開朗。明代中國與世界地理大發現的歷史,必須重新評價。
宣德金牌的歷史背景
這枚金牌究竟有什麼來歷,讓我如此傾心?
宣德(1426–1435)是明宣宗朱瞻基(1398–1435)的年號。他是繼明成祖朱棣(年號永樂)以後,派鄭和出海的第二位皇帝,這也是鄭和最後一次(第七次)大航海。鄭和下西洋的歷史有很多著作,這裡不再重複。成祖於永樂二十二年(1424)逝世,繼位的仁宗(朱高熾,年號洪熙)在位僅一年,認為航海消耗國庫,實施海禁。兒子朱瞻基也秉承父親的意旨,繼續海禁。直到1430年才因為外國來貢者日少,頒命鄭和再次出使。距上一次1422年回航,已相隔八年。《明宣宗實錄》卷六十七載:
宣德五年(註:即1430年)六月戊寅(初九),遣太監鄭和等詔往諭諸番國,詔曰:「朕恭膺天命,祗嗣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仁宗昭皇帝大統,君臨萬邦,體祖宗之至仁,普輯寧於庶類,已大敕天下,紀元宣德,咸與維新。爾諸番國遠處海外,未有聞知,茲特遣太監鄭和、王景弘等賚詔書往諭,其各敬順天道,撫輯人民,以共享太平之福。」
關於金牌,《明史》 卷六十八志第四十四輿服四有一段話:
永樂二年制信符、金字紅牌給雲南諸蠻。凡歷代改元,則所頒外國信符、金牌,必更鑄新年號給之。此符信之達於四裔者也。
明代新皇帝登位,用來宣布新年號的金牌,與皇帝的禮物一起賜賞送給外國元首,等於今日的名片,金牌在史書上是有據的,以下即以金牌稱。
金牌表觀與文字分析
原來金牌緊緊附著一層暗紅色的泥土,重二‧二克,厚○‧二厘米,直徑七‧二厘米(三‧一英寸),以一明尺等於三十二厘米算 ,直徑相當於二‧二五明寸。
經清理後,發覺金牌背面粗糙,帶有褐、綠、紅、黃等各種氧化物的顏色。正面(有字一面)平滑,呈金屬光澤,有微粒星點閃爍。文物上留有歲月的痕跡,叫包漿。玉、瓷、銅器各有包漿的色澤,人工無法模仿自然的包漿。銅器的包漿有所謂「黑漆古」,經過人手的把玩、埋在土裡、空氣氧化或在土壤裡的化學反應,器物的表面會生成一層牢牢不脫的皮,有柔和的光澤。金牌的顏色正是如此。
金牌中央有長方框一‧四厘米 × 一‧八厘米,內鑄三行六個小篆字,最後一個字終於弄清楚,應該是「錫」。「錫」字,同「賜」,整體六個字是「大明宣德委錫」,意思是大明朝宣德皇帝委託某人賞賜。
「錫」字,有人認為是「製」字。前面這「委」字是清清楚楚的,不是「年」字。皇帝要「製」從來不需要「委」。所有皇帝製的瓷器、銅器,有朝代年號的,都不用「委」,只有「賜」 需要「委」。為什麼?
賜的原字是「易」,古代「易」字是從一個杯子把酒或水倒到另一個杯子裡,還可以看到液體與杯子的形象,有敬客的意思。當貝是珍寶則加「貝」旁;惠贈金屬的物品,則加「金」旁。這就是賜與錫的字源。為了恭敬,賜必須親自為之,今天,中國的禮節還用這樣的規矩,親手交付。皇帝不能親賜,讓使臣去賜,就用「委錫」的字眼,是表示尊重他國的元首的意思。《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 有「有米委賜,稟禾稼公」。所以「委錫」是有先例可循。
金牌上錫字有「勿」的彎折,「金」字旁雖然位置較高,都是明顯的。篆書「製」字上方與金牌的寫法不一致。所以,應該是「錫」,不是「製」。
有認為「宣德」只能是皇帝的年號,不能代表他的稱呼,其實不然。明代以前,一些皇帝有多個年號,像武則天就有十八個年號。明朝開始,基本上,一個皇帝一個年號。明英宗有正統、天順兩個年號,那是因為他的帝位中斷過。清代皇帝經常用年號代表自己,乾隆御筆、康熙御覽、雍正御賜等字眼,文獻中普遍可見。至於以宣德年號稱呼皇帝,最具說服力的是沈粲為感謝朱瞻基(宣德)賜文房四寶而寫的幾首詩,呈給宣德,見於《三希堂法帖》,「特承 宣賜」的宣字抬頭,就是稱呼宣德,做為年號時,「宣」字不抬頭,也不省筆,沒有避諱 (沈粲 1986)。年號不止是皇帝自稱,且是臣子對皇帝的稱呼。皇帝父母給的名「瞻基」,倒是不能直呼的。
金牌上面的字體,是否與宣德年代的其他字體相符,是鑑定的重要證據。
宣德的瓷器、銅器,楷書款多,篆書款少。有人以瓷器的底款比較金牌的字。永宣時代的官窯瓷器,很多底款是由沈度撰寫的。沈度(1357–1434)、沈粲(1379–1453)兩兄弟,被稱為大小學士,是永宣時代最重要的宮廷書家。
按宣德的旨令,金牌應是1430年鑄造的。宣德爐時代,沈度已經超過七十歲。弟弟沈粲也是宣德器重的書家,擅行、草、楷、章,但未見稱於篆。宣德爐是1428年由呂震主持鑄造。呂震著的 《宣德彝器圖譜》 ,列出人員名單上沒有沈度、沈粲的名字(呂震 2006, 50)。
《宣德彝器圖譜》中羅列的款有「大明宣德年製」六字款,全為楷書;「宣德年製」、「壽山福海」四字款篆書;「宣德」兩字款和「宣」一字款均為篆書。重要的特色是所有宣德爐的篆款「宣德」和「宣」寫法均較統一,與金牌一樣,圓角、宀頭兩旁到底、「日」無囘文,尤其是仿古周素蟠虬鼎的款,應是出自同一手筆。根據《宣德彝器圖譜》,監制宣德爐的呂震,官至太子太保兼禮部尚書,學問相當。歷代篆書的「宣德」二字有許多變化,而金牌的「宣德」二字與宣德爐的款最接近。鑄造宣德爐的同年(宣德三年,1428)呂震奉勅編《歷代璽印譜》兩冊。璽印都用篆書。宣德宮廷銅器的篆款,極有可能是呂震自己書寫,或他所指定的人寫的。
小篆的寫法變化多端,有時從風格即可判斷年代真偽。這六個字較傳統小篆寫法簡單,「大,明,委」三字幾近於楷。估計理由有二。每個字○‧五厘米平方,太繁的寫法有困難。若是偽造,字體可能就會大一點,炫耀一下。也可能是當時造工覺得把字寫白一點,外國人較容易懂。其實這是一廂情願愿的想法,外國人對漢字,即使再簡單,不懂還是不懂。
歷來宣德的銅器、銅錢上面的德字都有很多爭議。「德」字心上有沒有一橫,有人認為是真偽的標準,有橫是假的,沒橫是真品。德字缺一橫的寫法,並非始於宣德。元朝趙孟頫書的《道德經》有很多德字,全缺一橫,此先例說明不是宣德自謙,少寫一筆。宣德八年鑄宣德通寶,無一橫的少,有橫的反而多。按抽樣統計,有橫的占百分之八十。鑄錢與鑄宣德爐是完全不同的部門。鑄錢是由地方鑄幣廠負責,不能由中央統籌,中國幅員廣大,若由中央統一鑄幣,再從中央運到邊遠地方,運費已經把幣值吃掉。相信偽錢不可能比真錢多幾倍,那經濟早就垮掉。歷代許多鑄幣同年號有不同式樣,因此有沒有一橫並非是銅錢的真偽標準。
宣德爐是宮廷監制的,而且是宣德親自選樣、督造的。按照《宣德彝器圖譜》的解說,宣德爐的「德」字,心上沒有一橫。該書的插圖楷篆的德字都沒有一橫。金牌的德字,部分不清楚,左邊是篆,右邊是楷,也沒有一橫,還是明顯符合宣德爐譜的規格。雖然左篆右楷是出格的做法,但左邊與宣德爐款完全一致。這從未出現過在任何其他宣德的器物,因為它是出口的,特別是為這次鄭和出使送禮用的。
宣德始終秉承父親的旨意,禁止航海,直到發覺外國不再來貢,才恢復海上往來。其實,外邦不來,是因為沒有交通工具,很多小國是靠明朝的船才能到中國來交易的。宣德五年六月下旨,閏十二月初六從龍江關(今南京下關)啟航,中間僅六個月時間準備所有大航海的裝備、招募各業人才,十分倉促。即使事先透露風聲,但沒有皇帝下旨,也不能有實際行動。八年未出海,許多程序已經不熟練。為了趕冬季北風南下,金牌雖然重要,只是小節,設計從簡,不能苛求了。
偽造古董主要目的是利潤。仿造者一不仿不值錢的、二不冒沒有裝飾價值的、三不敢創新越軌。賣方根本不懂這文物的重要性,當廢銅賣,甚至不要錢,可排除為經濟因素而仿造;沒有特別紋樣,不能賣價錢,不是偽造者所為;金牌半篆半楷的書法獨特,偽造者不敢做。根據這三點,金牌不符合假冒仿製者的心理和目的。
金牌的金屬分析
偽造古銅器,用移植、電鍍、膠著等方法使得文物帶銅鏽古氣,容易脫落。宣德金牌上各種顏色的鏽蝕緊緊附著金屬,成為保護層,無法輕易去掉。分析金屬時要用解剖刀刮掉外層,技術員花了很大力氣才把一點表層刮掉,顯示氧化層與金屬間的緊密關係。金牌有字的一面沒有銅綠,明顯不是青銅。
換上別的年代、別的文物,非專業發掘的文物,沒有好好保存現場資料,鑒定斷代可能比較困難。宣德銅器適巧是容易斷代的,因為宣德是中國有意識鑄造黃銅器的創始人。
宣德皇帝是個文人、畫家,愛畫花鳥動物,特別喜愛書畫器物。宣德三年,他下旨鑄造黃銅爐,從真蠟(即今泰國、柬埔寨)進口了最精的貢銅,按照宋代瓷器、各式古代禮器典雅的款式,製造了爐、鼎等物,共三千三百六十五個,後來又加鑄,共一萬多個,分送皇宮、大臣、寺廟等,詳見《宣德彝器圖譜》一書。
宣德爐是中國冶煉史上的重要轉捩點,中國首次能按一定規格比較大批的生產黃銅。黃銅與青銅之別,前者含鋅,後者含錫和鉛。西方古代也有黃銅,只是不經意在冶煉中,混進碳酸鋅的礦石生成的,含鋅較低,成分不固定。含鋅的礦石,中國叫爐甘石,即菱鋅礦(Calamine),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裡也提到。明代不止用爐甘石煉鋅製黃銅,還入藥,治皮膚病、止血、消腫毒、生肌、明目、去翳退赤、收溼除爛。爐甘石含鋅,現代的皮膚藥也含鋅,鋅是多種維他命中的一員。中藥的成功實踐,比西醫藥物早四百年。
黃銅的好處是不容易鏽蝕,保持黃金樣的光澤。鋅,舊名倭鉛,沸點只有九百零七度,普通燒陶器的火候,就可以使它蒸發。沒有掌握技術的話,一煉就莫名其妙不見了,因此發現得比較晚。宣德彝器原料用的倭源白水鉛就是指鋅,倭源黑水鉛則指鉛。中國是最早煉鋅的國家之一,宋代就開始了(一說印度最早)。明代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有敘述,用坩堝冶煉爐甘石。2003年,四川永安鎮發現宋代冶鋅的遺址。2007年,重慶市發現明代冶鋅遺址集中在豐都、石柱、酉陽等地的冶鋅遺址二十多處。鋅是從什麼年代開始,尚有爭議。
西方羅馬時代也有黃銅製品,是銅鋅合礦冶煉,不是有意識將銅與鋅按固定比例造成合金。1745年,一艘東印度公司商船在瑞典Gothenburg沉沒,載著中國進口的鋅,純度達百分之九十八點九九(Hofman 1922, 3)。那時的歐洲才剛認識鋅元素。中國成功煉鋅五百年後,即1740年,英國人查姆皮恩(William Champion)第一次煉成鋅。中國目前仍然是鋅儲存量和產量最高的國家,年產二‧六百萬噸。
明代初期還沒有很好掌握黃銅技術。洪武、永樂、宣德都鑄青銅錢。宣德一直是用前朝鑄造的錢幣,直至宣德八年才鑄宣德錢。宣德很寶貴他的黃銅,只用做貴重的器物。關於中國錢幣的合金,有文章書籍論述。嘉靖以後,黃銅技術成熟,才開鑄黃銅錢。大英博物館分析中國歷代錢幣,由1583年(嘉靖)百分之十的鋅遞增至1628年(崇禎)的百分之三十五。清初回降至百分之二十左右,1662年(康熙)又恢復到百分之三十五的鋅。上述觀察顯示,宣德時代的銅錢不含鋅。嘉靖時開始,技術比較穩定,發展至崇禎時代,鋅已經很便宜。清初,鋅的比例減低,可能是因為戰爭使得鋅的來源困難,到康熙時又恢復到鋅比較高的比例。
為統一測定儀器與方法,香港中文大學生物系麥繼強教授(退休)特地提供了一系列明代銅錢,俄亥俄州州立大學材料科學系貝格博士(Cameron Begg)使用Philips XL30 ESEM-FEG 掃描電子顯微鏡,為銅錢和金牌進行分析比較。結果證實,從大中(朱元璋建明前的年號)到弘治,包括宣德,錢幣都不含鋅。嘉靖、隆慶的銅錢含百分之八的鋅。萬曆的銅錢含鋅量達百分之四十。鋅愈來愈容易煉,銅卻愈來愈少愈貴。這些結果與大英博物館的分析是一致的。晚明,天啟崇禎時代的錢,含銅量只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
明代可謂是黃銅發展最快的時代。宣德時代,一般民間使用的銅錢還沒有資格用上黃銅。鑄爐用黃銅,其他方面卻省得厲害。因此,金牌是否含鋅是重要的斷代鑒定方法。分析光譜顯示:金牌帶字的正面含百分之八‧二的鋅,屬於黃銅,沒有氧化物,把邊緣刮開一小點,金光閃閃。背面粗糙無字,含鉛和錫,錫含量達百分之五十五,有不同斑點的氧化物,電子顯微鏡下,錫的分布不平均。
金牌表面含鋅百分之八,與後來嘉靖、隆慶銅錢含鋅量是一致的,顯然後者是沿襲宣德時代的技術。從鋅的成分,可以證明金牌與宣德和以後明代中葉的冶金術是一致的,也就確證了宣德金牌的身分。
金牌分兩面製造不單節省黃銅,含錫鉛的主體也比較硬,用銅鋅做不鏽的表面,是很精明的設計。製造兩面不同成分的過程要繁複得多。正面用脫蠟法鑄的,經過打磨。今天要製成同樣的黃銅器簡單多了,只要用模子一次就可鑄成,成分也會很均勻。到清代黃銅工藝已經相當先進、便宜。只有宣德時代才需要省鋅。這再次證明金牌偽造的機會極低。
估計金牌有字的一面才顯露,背面是不準備顯露的。我認為這是鑲在一個禮盒上,相當於皇帝的名片,曉諭宣德新年號。中國嫁娶壽典的傳統禮盒,上面都有一個凹下去的圓圈,雕上福壽喜等字樣。這金牌大概就是放置在這類禮盒的圓圈裡,只露出有字的一面。禮盒可以回收再用,換年號時,就只要換「名片」。今日要偽造,背面會造得精細些,起碼會加龍紋。
一位新加坡的澳籍「明史專家」,連金牌的照片都沒看過,一聽到金牌是黃銅做的,馬上就說是近代偽造的,因為他以西方黃銅歷史來衡量中國黃銅歷史。中國煉鋅始於宋代,早西方六百多年,黃銅鑄造是宣德時代的特點,起碼早西方三百年。這位「明史專家」未免太缺乏常識了。
根據以上文獻、文字、金屬分析、金屬史,金牌無疑是宣德時代的,它在當地出土是有特殊意義的,下面會解釋。
金屬測試的小插曲
開始測試金牌的成分是用一具比較舊的儀器,技術員非常仔細。電腦軟件分析的結果是含有Tantalum(鉭)。鉭是1802年瑞典人發現的元素,原子量180.94778,熔點3017°C,僅比鎢的熔點低一點,完全出乎意料。用同樣儀器再測了兩次,結果一樣。首先,宣德時代不可能造鉭的合金,當時應該沒有這種技術;第二,仿製品不會用這種稀有、昂貴的金屬;第三,鉭非常難提煉,惰性高,不易形成合金。唯一原因是儀器軟件計算錯誤。
說起鉭Tantalum的命名,有宗有趣的故事。Tantalum一字來自希臘神話人物Tantalos,他被天神罰站在一池水裡,頭上是一棵果樹。他要喝水,水位就下降,使他喝不到;他餓了要吃,要摘果子,果樹就往上長,使他搆不著。有點像廣東俗語:「蛋家雞見水,可望不可即」。所以他就永遠處在飢渴之中,無法如願。這的確有點像我當時的寫照,無法得到渴望的結果。假如,我當時就此罷休,也許這面金牌又再次埋沒了。還好,我堅信金牌不可能含鉭,用精確儀器再三測試,得出正確結果。
再論金牌真偽與來源
假如金牌真的是宣德送給外國元首的禮物,原物主說在附近同樣深度的土裡找到十八世紀的錢幣。根據土層的厚度和附近出土的美國錢幣年代,它是在美國獨立戰爭前後掉在這裡的。
我估計金牌是明朝人接觸美洲土人時的禮物。假設金牌隨船隊在1430年代登陸東海岸,輾轉於美國東部的幾個族群中,到1776年在山區裡丟失,它「走」了四百公里,經歷了三百年,今天要十幾代人守著一件文物,也不容易,可想像當時的切諾基人是相當珍貴它的,對他們來說,肯定有極其重大的意義。如果明代中國人流落在美洲,有一天後代能回中國,宣德金牌是他們最重要的身分證明,也許切諾基人對這金牌異常重視,務必取回。如果它在東岸沙灘發現,經歷就太簡單了。
偽造文物的目的,基本上只有一個:經濟價值。經濟價值可以分是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兩方面。這金牌是沒有什麼藝術價值的。尋寶者不知道它的歷史價值,一般的古董商也不會起眼。賣主是先郵寄給我審察,假如沒有價值,則免費送給我,可以排除經濟動機。
是否因為歷史價值而仿造?有人甚至認為尋寶者是孟席斯的搭檔,為支持鄭和環球的論說而偽造的。這位賣主,有三十年尋寶經驗,他只對早期歐洲移民的文物有興趣。他自己說是1994年挖到的,因為不懂,金牌一直放在箱子裡,直到懂得上網,他才把照片登在網上。他撿到金牌時,鄭和新說尚未面世,他不認得孟席斯,所以沒有道理說謊。首先接觸筆者的是另一位網民,不認得我,也不認得賣主,他也只是好奇。筆者追尋了一個多星期才找到賣主,賣主沒有存心欺騙的可能。倘若這兩位能編造一個如此完美的故事,對應所有歷史背景的話,他們不止是天才,簡直是超人了。
反對明代人把宣德金牌帶來美洲,有多種說法。有一說是西班牙人在海上碰到中國船,打劫回來的。宣德時代,西班牙尚未進入大西洋,葡萄牙還沒到達印度洋,按照他們的說法,中國的船隊不是沒有能力到達大西洋,又如何被打劫?大西洋的面積是七十六‧八百萬平方公里,一艘普通中世紀的船在桅杆上能見的海平線距離是三十公里,可見區域是方圓兩千七百四十四平方公里,兩艘船在大西洋上相遇的機會是1/3727。能見到,不一定能追得上;能追得上,不一定會打贏;打贏了也不一定能看中這面金牌奪過來。這些概率乘起來近乎零。
以上的假設,由後來的人把金牌帶來此地,概率低到一個程度,等於不可能。
我從北京故宮博物館開始,沿鄭和當年的路線向各國的主要博物館及文物專家詢問,包括東方文物收藏頗豐的大英博物館。但沒有一個博物館藏有類似的文物。假如這金牌的確是鄭和時代由中國人帶來美洲的,這樣的「金牌」當時應該不只一個,為什麼在國內國外都沒有同樣的文物?這是否代表該文物是偽造的呢?不一定。
沿著鄭和下西洋的路線,他到過的亞洲、非洲國家都受過殖民主義摧殘,有價值的文物被擄掠,沒有價值的就丟棄。在外國,鄭和出使經過的國家,幾乎都被異國占領、掠奪過,文化受到極大摧殘。這個平凡的銅牌,設計簡單,沒有紋飾,缺乏藝術價值,僅六個外國人不懂的小漢字,留下來的機會不大。假如有龍紋,它的經歷就不一樣了。
在中國,這種物品對下一任的皇帝是毫無意義的,就會將其收回,熔鑄成新的銅器、錢幣或兵器。從明代起,中國銅器在戰爭中受的災難特重,別說這不顯眼的銅牌,宣德爐這麼珍貴的銅器也散落或熔掉做刀槍、子彈和大砲。一萬多件宣德爐,今天所剩寥寥無幾。清朝仿品較多,連博物館裡的藏品也不能斷定是宣德時代的真品。六百年間,中國發生過多少戰亂。區區一塊小銅牌,丟失的機會是挺大的。
金牌只有一個,是否孤證?皇帝玉璽也只有一個,是否真品?這都需要其他旁證支持。要鑒定由非專業考古人士發掘的文物就得比一般的調查更嚴謹。宣德金牌為何在美洲出土?為何在這裡出土?這是下一步的探索。首先要了解金牌出土地的地理歷史背景。
出土地的地理重要性
金牌出土的地點是北卡羅萊納州西部的一個小鎮,在阿什維爾市東邊二十公里,以前屬切諾基族的領地,距離該族的文化中心伯萊森城(Bryson City)約一百一十公里。
此地有其特殊的歷史意義和戰略意義。
北美洲東部有一段山脈,阿帕拉契山脈(Appalachian Mountains),從北到南,由加拿大的聖羅倫斯河口到美國南部阿拉巴馬州,延綿兩千四百公里,寬一百六十到四百八十公里,將美國東海岸切離中西部,極少缺口。中國的太行山是天塹,不過是山東、河北與山西的阻隔,四百餘公里長。想像太行山延長六倍,從河北一直伸展到福建,就可以領略這座阿帕拉契山脈的艱阻。
阿帕拉契主山脈與海岸之間,還有平行的藍嶺(Blue Ridge),中間的山谷就是八十一號洲際公路。這條路是早期歐洲移民從費城到南方的蓬車徑。
為什麼殖民地時代的法國能先占據美國中部,而英國只局限在東部海岸?因為法國從聖羅倫斯河的北岸往南走,抄過這座縱貫美洲的大山脈,繞到北美的中部。而英國人一直在維吉尼亞、卡羅萊納附近定居,不能逾越這座大山。初到這裡的人,只要登上第一座山,往西、往北、往南一看,都是望不盡的山巒,無法不洩氣,只好安於在山脈的東面定居。地理大發現時代有些地圖,還以為這些山後面是大海,以Verrazano命名,與中國相接。
在金牌出土的東面,有一處斯挽南努阿山坳(Swannanoa Gap),是最重要的關隘,千萬年來,人類與動物就是利用這個通道,從東部進入美國中西部大平原。其重要性,比中國的潼關、山海關,有過之無不及。
山坳西邊原是切諾基族(Cherokee)世世代代生活的領地,有良好的條件,一個不大不小的山谷,溪水長流,草木豐茂,像個窄長的漏斗,是狩獵的好場所。
出土地的歷史重要性
發掘金牌地點是原美洲土人切諾基的重要領地。切諾基是不準確的英文音譯,應該念扎勒基(Tsalagi),是他族對他們的稱呼,他們自稱是真人(Ani-yunwiya)。此處離海岸有四百公里。為什麼會在這裡發現金牌呢?為什麼金牌埋在只有四到六吋深的土裡,只相當於十八世紀的土層呢?我繼續的追蹤,引出了許多美洲土人與明代文化的關係,及他們的一段悲慘痛苦的歷史。
決定走訪金牌出土地後,我和小玲從哥倫布市出發,先到西維吉尼亞州,繞道的原因是探望女兒外孫一家,同時,要領略當年歐洲移民對阿帕拉契山脈的經驗。2006年三月二十日沿州際八十一號公路南下,這是當年歐洲移民走的路,兩邊是高山,中間的谷地頗寬,但一進入山谷,七百公里走出不去,這條路,就是當年歐洲人進入中西部的途徑,叫「大蓬車道」(Wagon Trail)。從八十一號州際公路接上四十號公路西行,爬過斯挽南努阿山坳,就抵達出土金牌的小鎮。美國開國時期,新移民從費城(Philadelphia) 要往西發展,一是繞道賓夕法尼亞州北邊;另一缺口就是斯挽南努阿山坳,東西貫通的四十號公路,直通金牌出土的附近。
三月中,山坳岩壁上還掛著冰棱,大地還凝固在一片冬日的肅殺中。下午兩點,我們到達小鎮,半小時裡竟然沒有看到一輛行駛間的車子。整座小城一片死寂,沒有鳥叫,沒有風聲,彷彿重現兩百多年前的一幕。
重溫美國獨立革命前後的歷史,對了解金牌為什麼在這裡出土是很重要的。
從哥倫布啟航的1492年到1776年美國開國,美國史稱為「殖民地時期」,真正大規模英國移民是從1620年五月花號抵達波士頓附近的普利茅斯開始的。1776年,新移民反抗英國統治,獨立成為國家。美國史連移民史不過五百年左右,但是,許多美國人對這段歷史一樣糊里糊塗。最近美國中學生歷史測試,沒有一位知道什麼是1763宣言。1763年,距離美國獨立十三年,還是英國殖民地時代,英國國王下了一道宣言,英國殖民只能在阿帕拉契山脈的東面定居,山脈以西歸原住民所有。美國星條旗上的十三橫,代表最開始的十三州,全部在阿帕拉契山脈以東,就是因為有這道宣言。為什麼有這樣的決定?前因是一次世界大戰。
對歐洲而言,第一次世界大戰不是在二十世紀,應該是十八世紀的七年戰爭(1756–1763),參與者包括英、法、俄,西班牙、葡萄牙、普魯士和奧地利,戰場在印度、南北美洲、非洲、菲律賓和歐洲,沒有觸及中國。這七年戰爭決定了以後歐洲國家在世界政局的霸權地位。七年戰爭的結果,英國奪得法國在美洲密西西比河以東的領地,但因此負債累累,要向殖民加重稅項,為後來的美國獨立革命埋下伏筆。波士頓的茶葉暴動事件(Boston Tea Party),只是導火線而已。
法國方面,本來與美洲原住民聯手對付英國在北美的殖民地。七年戰爭的結果是法國輸掉,把加拿大和原來在北美中部密西西比河西面的占地讓給盟國西班牙,以補償西班牙損失了佛羅里達,而西班牙則用佛羅里達與英國交換了古巴的主權,一連串的換位造成了今天的美國版圖。美洲原住民在這場戰爭中是夾心層,在英、法、西之間周旋,腹背受敵。1803年,法國把剩下的路易斯安那賣給美國,當時的路易斯安那比今天的路易斯安那州大得多,是整個美國的三分之一。至今,魁北克的法裔始終想獨立,恢復過去的主人翁身分。他們對拿破崙的看法,很可能與其他法國人很不一樣,大半個美國的地區本來是法國占領的,在拿破崙手裡丟掉,很晦氣。七○年代到蒙特爾(Montreal)講英語根本沒人理睬,生澀的法語換來冷漠的待遇,不懂法語的遊客會興趣索然。英、法之間的宿怨,在加拿大很明顯,至今未泯。
七年戰爭後,英國大傷元氣。雖然得到大片原來法國占領的土地,為了安撫原住民,少惹麻煩,以便生息,英王的1763年宣言不讓新殖民進入原住民區域,旨在暫時綏靖原住民,這是1763年英皇禁止移民翻越阿巴拉契山擴張的原因。然而這個政策卻是與移民想繼續擴張發生抵觸,再加上英國對移民徵收重稅,釀成後來的美國反英獨立戰爭。
當時北美東部最大的族群是切諾基族,他們原來的領地是現在的南、北卡羅萊納州、喬治亞州和田納西州等,擁有很大一片土地。關於切諾基族的歷史有很多著作可參考。
因為英皇保護原住民土地的政策,在1776年美國獨立戰爭中,切諾基族當然是擁護英國,聯合抵抗歐洲新移民的入侵,反對獨立。美國獨立戰爭的結果,輸家不止是英國。美洲原住民,尤其是切諾基族亦遭到懲罰。華盛頓領導的革命軍政府是沒有經濟能力的。勝利後,士兵解甲歸田的遣散費沒有著落,正好甩開英皇的條約,讓士兵自由進入原住民的領地。
上面講過,金牌出土的地點是綿延兩千四百公里的阿帕拉契山脈,比較能越過的關口。這座小鎮原來是切諾基人的重要領地,距離開首都很近,也是歐洲移民進入中西部重要的突破點、第一要衝,在美國歷史上占有極關鍵的地位。切諾基族與白人的屢次戰爭都在此較量。若了解這小鎮的歷史地理重要性,金牌在此出土就很有道理了。
1776年9月,美國發布獨立宣言之後不久,美國的一位將領盧瑟福(Griffith Rutherford)帶領兩千五百名士兵,沿著今日的四十號公路,越過斯挽南努阿山坳,長驅而入,進擊切諾基的家園,摧毀切諾基人的三十六個村落,燒燬全部莊稼,趕走牲畜,使切諾基人斷糧,七十英里內一片焦土。宣德金牌出土就是在這個方圓幾里、主要衝突的古戰場。說戰場,有點不貼切,在槍砲之下,切諾基人根本沒有還擊的能力,其實是大屠殺的墳地,關於當時有多少人被殺,各有說法,美國歷史用上「焦土清野」的形容詞,足見其慘烈程度。估計金牌大概就是在這時候遺失或藏起的。
歐洲移民在切諾基的原居地建立了美國中西部的第一個殖民地。1784年,切諾基人心有不甘,潛回,殺死了一名歐裔長者山姆‧大衛森(Samuel Davidson),結果又被復仇屠殺。關於新移民與切諾基歷次戰爭的事蹟,可參看阿什維爾歷史(Sondley and Davison 1922, 54) (Arthur 1914)。讀者要明白,這些歷史是勝利者寫的,在他們的立場,原住民是拓展的阻力。
切諾基人的厄運並未完結。1815年,一位切諾基小孩在喬治亞州發現了一塊金塊,消息馬上傳遍各地。喬治亞州發現金礦,引起歐洲移民的垂涎。傑克森總統於1838–39年,勒令將所有密西西比河東邊的美洲原住民強迫遷移到西部奧克拉荷馬州。1812年,傑克森還沒有當總統,做為軍人,他與克利克(Creek)族的一場戰役中,幾陷絕境,是切諾基首領把他救回來的。以怨報德,莫過於此。
1830年代,美國政府強制收買土地、武力驅逐原住民,把美國密西西比河東部的原住民,包括美國最有文化的五大民族,全部趕到奧克拉荷馬州。這就是美國歷史有名的「淚的路跡」(Trail of Tears),其實,名為「死亡之路」,或稱之「血路」也不為過分。
當時,被押解放逐的共一萬五千人,平均二十人一部車,還要載運物品。很多人徒步,沒有鞋子,在石頭荊棘上,在隆冬雪地裡,飢寒交迫的切諾基人,赤腳踏出一條血路。五個月,長途跋涉兩千公里,是多漫長的折磨啊!再加上傳染病,切諾基族人口銳減三分一。
一千名切諾基人逃進附近的大煙山(Great Smoky Mountain)藏匿。這大山,方圓七百五十六平方公里,山高林密,峰巒起伏,氤氳瀰漫,只有熟悉的人能辨路進出。我一次要探訪大煙山,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被濃霧擋住,能見度不到五公尺,無法前進,只好作罷。當時切諾基人也是被大煙山的霧所拯救,躲過劫難,免受遷移,成為東切諾基族。遷到奧克拉荷馬州的,成為西切諾基族。之後,西切諾基族很久都沒有機會回到這塊原居地,直到一百七十年後,即2009年,兩地分隔的族人才有重聚的機會,但是再不能回來這金牌出土的小鎮。
當年歐洲第一批移民就在這座小鎮建立第一個居住點,第一所教堂成立於1794年。宣德金牌的出土地是當年切諾基人與歐洲移民交鋒的戰略重地、戰場和葬身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