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進興 論儒教的俗世性格:從李紱的〈原教〉談起
摘要
近代的宗教研究傾向以「超越與內涵」(transcendent/ immanent)的兩分法,作為「神聖」(sacred)和「世俗」(profane)的分辨。西哲泰勒(Charles Taylor)於其晚近鉅著《俗世的時代》同樣遵循如是進路,以勾勒近世基督教的轉折。雖然泰勒分析的手法遠較過去的研究來得細膩與繁複,基本上仍難跳脫原有的窠臼。倘若挪用他的解釋架構,以說明近世儒教的演變,尤顯得力有未逮。
其故則是,儒教從古至今即具有鮮明的俗世性格。在歷史的進程,儒教不時印證此一強烈的傾向。拙文特取「天人之際」與「死生之際」的兩個面向,以彰顯儒教俗世的特徵,尤其當儒教和釋、道二教作一對比時,此一特徵更顯露無遺。
最後,泰勒透過對近世基督教歷史的再詮釋,與新儒家創造性的重解儒教的教義,雖然方向上背道而馳,然而復有異曲同工之妙,值得留意。
關鍵詞:李紱、儒教、新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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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哲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於其近著《俗世的時代》(A Secular Age),權挪「超越與內涵」(transcendent/immanent)的分辨,以突顯西方近代宗教的轉折與特徵。泰勒固知曉定義「宗教」(religion)一辭的困難,因此上述的對比,只是方便的法門而已。 但不意此一對比,若放在討論中國宗教的脈絡下加以蠡測,尤其是關涉儒教的變化時,則會顯得力有未逮。因為儒教從古至今,即具有俗世的特質;是故,以「俗世化」說明近代儒教的際遇與嬗演,恐有以尺斗水之憾。以下,將以李紱(1675-1750)為入手,揭開儒教之強烈俗世性格的特質與傾向(orientation)。本文希望藉由對近世儒教的俗世性格之分析,揭示泰勒等人所提議的宗教理型定義,猶有商榷餘地。
清初陸王學派的健將──李紱,撰有一篇名文──〈原教〉,內容宏富而有要旨,甚能說明儒教的俗世性格。案以「原教」為篇名,傳統上均用來闡發教門宗旨,帶有濃郁的護教意味,又可與古來〈原道〉之文互通。 「原教」的文類,較早可能出現在釋教文獻,舉其例:宋代高僧契嵩(1007-1072)作〈原教〉、〈廣原教〉,以與當時闢佛者抗辯; 儒者恐是後起而仿效。 之後,則甚為流行,一度且曾為科舉命題。
李紱在〈原教〉一文中,有個論點,甚值得注意:首先他援引《中庸》謂「修道之謂教」,以界定「教」字。 又說:
道惡在?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是也。道在於是,則教在於是矣。
可見「道」存於人倫的關係之中,「教」遂亦見諸人倫的關係之中。
於李紱而言,遠古之史固無須多論,若唐虞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 或《魯論》所述的「四教」、 《周禮》的「六德」、 「六行」、 「六藝」, 均不外「五倫之所有事」。那麼「五倫」所指為何呢?就是孟子所述的人倫規範:「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此一表述原是儒者一般的見解,並無特別新穎之處。
可是李紱接續的申論卻頗寓新意。依李紱之見,普天之下的人,皆無所脫逃於人倫的網絡。換言之,「天下無倫外之道,即無道外之人。」可是後世出了楊、墨,出了釋、老的異端邪說,「天下乃有倫外之道,乃有倫外之人」。然而李紱並不苟同先儒韓愈(768-824)、歐陽修(1007-1072)汲汲與教外爭辯, 因為「吾儒之道,固萬古流行於天地」,何必與二氏在言詞上爭勝負。此外,李紱亦不屑宋明儒本末倒置,終日談心言性。他認為,真正解決之法,唯有「實指五倫為道」, 讓世人明瞭活於世上,即無所逃於人倫之際。換言之,士農工商只要修「五達道」, 便是踐行聖人之教的儒者,所以不必置疑守儒教者眾,而遵二氏者鮮。 雙方信徒的寡眾懸殊,原是不辯自明的事實。該立論之所以成立,一如徐乾學(1631-1694)云:「吾人不能離五倫、泯四端,即不能不為儒。」 而李紱的說詞,恐是反映該時猶陷於「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的焦慮;他的辯解原是儒生一貫的老調,卻能極大化儒教的共同體,涵蓋全民,而非只限於「士」的階層而已。其實,李紱之所以能致此,在概念上,無非得利於儒教與生俱來的俗世性格。
因為同以「原教」命篇的諸儒,無不異口同聲肯定倫常與儒教世俗的關聯性。茲舉二例以為佐證:北宋的王安石(1021-1086)便曾說:「天下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皆吾教也。」 清儒朱彝尊(1629-1709)也曾說:「所謂教者何哉?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教而已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