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拒絕生蛋(節錄)
葉芽是一隻蛋雞,也就是專門養來生蛋的母雞。葉芽來到養雞場已一年多,除了生蛋外,根本無事可做。雞籠的空間很小,她既不能走來走去,也不能拍動翅膀,更是從未離開過這無法孵蛋的鐵籠。然而,葉芽自從看見住在院子裡的母雞孵化出可愛的小雞,並帶著他們散步的模樣後,就偷偷許下一個心願。
「我真的很想孵蛋,親眼看到小雞誕生,就算只有一次也好……。」
葉芽將孵蛋的願望埋在心底,一刻也未曾忘記。但問題是,這鐵絲網不僅把蛋和母雞隔離開來,更何況每次蛋一生下來,就會沿著坡度滾落到雞籠下方,想要實現這樣的夢想,無異是天方夜譚。
這時,只見男主人打開大門,推著單輪車走進來。
「咯咯咯,吃早餐嘍!」
「肚子餓死了,快給我們東西吃啦!咯咯咯!」
母雞們的不滿聲此起彼落,頓時讓雞舍內喧鬧不已。
「你們還真能吃,那就該多生蛋啊!飼料又漲價了!」
男主人一邊用瓢舀出飼料,一邊大聲抱怨。但葉芽只是眨了眨眼,所有心思都放在門外的世界上。
葉芽在不久前失去胃口,也不想再生蛋了。每次女主人拿走雞蛋時,葉芽心裡就覺得空蕩蕩的,而生蛋時所感受的喜悅,也在瞬間轉為悲傷。那些不管她再怎麼伸長腳趾也搆不著的雞蛋,一旦被放進籃裡帶走,就再也無法得知它們的下落。葉芽經過這一年多來的折磨,已覺得身心俱疲。
門外的陽光看起來耀眼無比,院子角落的洋槐樹開滿了白花,陣陣花香隨風飄進雞舍內,也同時滲入葉芽的心底。葉芽忍不住站起來,把頭從鐵絲網的空隙中伸出去,只見她脖子上的羽毛幾乎全掉光了,還露出紅紅的皮膚。
「原來葉子又開花了!」
葉芽好羨慕洋槐樹的葉子,沒想到原本要瞇著眼睛才能看見的黃綠色嫩葉,不知何時已長得如此茂盛,還綻放出芬芳的花朵。
其實葉芽打從被關進養雞場的第一天起,便瞧見這棵洋槐樹。剛開始她還以為洋
槐樹上除了花以外,什麼都沒有。但沒過幾天,那些花朵就像雪片一樣紛紛飄落,只剩下綠色的葉子。然後直到晚秋時分,才逐漸變黃而悄然落下。葉芽看著葉子幾經狂風暴雨的摧殘,卻依然堅持支撐到最後一刻,不由得驚嘆萬分。隔年春天,當她發現枝頭又再度冒出淺綠色嫩葉時,更是感動不已。
葉芽相信在這世上再也沒有比「葉子」更好的名字了,因為只有經得起風吹日曬,並忍受凋謝後腐化變成肥料的葉子,才能綻放出最芬芳的花朵。葉芽真希望自己也能像葉子一樣,活得如此燦爛精彩。
葉芽在羨慕之餘,也為自己取了個名字,就叫做「葉芽」。儘管沒有人會這樣叫她,她也不可能像葉子那樣活出自我的人生,但葉芽卻一直把這個秘密深藏在心底。
自從有了名字後,葉芽不僅經常陷入沉思中,還鉅細靡遺地把門外所發生的一切,包括月亮的陰晴圓缺、太陽的朝升夕落,甚至連院子裡發生爭吵之類的瑣事,也都記在腦海裡。
「你們就盡量吃吧,要記得多生蛋唷!」
男主人又大聲說了一遍,他每次餵食時,總是千篇一律地說著同樣的話,葉芽聽得耳朵都快長繭了,也已經聽膩了。因此她乾脆裝作沒聽見,轉頭望向院子。
只見院子裡的那些家族也正忙著吃早餐,人口眾多的鴨子家族圍繞著木盆,不約而同地翹起尾巴埋頭吃著飼料。那隻老狗也同樣在狼吞虎嚥,雖然他明明有自己專用的飯碗,卻總是吃得又猛又急,因為自從他為了保護自己的飯碗不被搶走,鼻樑被公雞啄出血後,就非常懼怕那隻公雞。
公雞夫婦吃飯的位置倒是很寬敞,而在院子裡的家族中,也只有公雞夫婦才能如此悠閒地享用早餐,因為他們就兩口子而已。不過,公雞卻一直對老狗的飯碗心存覬覦,即使老狗垂著尾巴,齜牙咧嘴地沉聲低吼,公雞非但沒有半點退縮,反而比老狗還要兇狠,似乎想藉此宣示自己才是院子裡的真正老大。
公雞不但擁有高聳的尾翎和鮮紅的肉冠,還有一雙無畏的眼睛與銳利的尖嘴,看起來既帥氣又威風凜凜。公雞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在清晨時分,「喔喔喔喔!」地叫個幾聲報曉而已。除此之外,他只會整天陪著母雞在菜園或田野間到處閒晃。
葉芽每次看見院子裡的母雞時,就更加無法忍受自己被關在這令人窒息的鐵籠內。她真的好想跟公雞一起悠閒地並肩散步,一起挖土捉蟲,也好希望能像院子裡的母雞那樣,可以孵自己生的蛋。
對於葉芽來說,那群鴨子、老狗、公雞和母雞一起生活的院子,就像另一個世界般遙不可及。因為就算她再怎麼伸長脖子,都無法穿過鐵絲網逃出去,反倒是羽毛快被磨光了。
「為什麼我被關在雞籠內,那隻母雞卻可以住在院子裡呢?」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葉芽經常如此自問自答,她當然不會知道,其實公雞夫婦是屬於專供觀賞用的純種雞,也不會知道母雞未經交配所生的蛋,是無法孵出小雞的。如果葉芽知道真相的話,也許她早就死心了,壓根兒就不會想要孵蛋。
鴨子家族吃完早餐後,列隊穿過洋槐樹下,朝著前面的山坡走去;而在隊伍的最後方,卻跟著一隻體型較小、毛色迥異的綠頭鴨。只見那綠頭鴨的頭部就像洋槐樹的葉子般呈綠色,很明顯與其他鴨子不一樣。但無論是從「呱呱」的叫聲,還是走路的樣子來看,他又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鴨子。葉芽不知道綠頭鴨究竟是打哪兒來,又是如何住在院子裡的,只因他長相特別與眾不同,才引起她的注意。
葉芽正出神地望著院子,男主人卻剛好走到她面前。
「咦?這是怎麼回事?」
男主人停下餵食的動作,驚訝地發現昨晚的飼料原封不動地堆在食槽中,不禁搖了搖頭,喃喃自語地說著。原本平時負責取蛋的是女主人,而男主人向來是分完飼料後就離開,可是今天卻不太一樣。
「牠最近老不吃東西,嘖嘖,我看八成生病了。」
男主人不滿地來回看著略帶血跡的雞蛋和葉芽,一邊伸手撿起那顆蛋,不料他的手指一碰到雞蛋,蛋殼不但立即凹陷下去,還冒出皺褶來。葉芽不禁大吃一驚,她本來以為那顆蛋只是又小又難看,卻沒想到蛋殼這麼軟。
「哦,原來蛋殼都還沒長硬……。」
男主人嫌惡地皺了皺眉頭,葉芽看著那顆連蛋殼都還沒長硬就出生的雞蛋,頓時感到心如刀割般的痛徹心腑。以前每次蛋被拿走時,雖然她也傷心不已,卻從未像現在這樣難過。葉芽只覺得全身僵硬,淚水已哽在喉嚨裡。
這時,男主人隨手把軟殼蛋扔進院子裡,葉芽不忍卒睹地閉上雙眼。蛋無聲地掉落在地上,化成一灘蛋液。那隻老狗趕緊湊過來,風捲殘雲般將蛋液連同薄膜舔得一乾二淨。
葉芽強忍許久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這是葉芽生平第一次落淚,只見她緊閉著嘴巴,哭到全身不停顫抖。
「我再也不要生蛋了!絕不!」
離開雞舍
不過,葉芽每次望著院子時,還是覺得很開心。對於葉芽來說,不論是鴨子成群結隊地到處蹓躂,還是那隻老狗一路追著鴨屁股奔跑嬉戲的模樣,都遠比啄食有趣多了。
葉芽時常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在院子裡自由自在地閒逛,或是蹲在溫暖的雞窩裡孵蛋的模樣。有時她還幻想說,自己正在和公雞一起漫步於田野間,或是整天無所事事地跟著鴨群四處遊蕩。但每當她張開眼睛時,最後所剩下的只有嘆息而已。
「永遠都不會有那一天,別再痴心妄想了。」
葉芽已經連續三四天沒生蛋,這也難怪,畢竟她現在連站都站不起來,更不要說生蛋了。
「我看這隻已成廢雞了,還是早點從雞舍拿出去吧。」
女主人看到葉芽連續五天沒生蛋後,一臉不悅地對男主人表示,而整天都在昏睡中的葉芽也聽到這句話。
「從雞舍拿出去?」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聽在葉芽耳裡,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其實她根本聽不懂什麼是「廢雞」,但一聽到「拿出去」三個字,就有如溺水者抓到浮木般,帶給她無限希望,於是葉芽勉強抬起頭喝了口水。
一天又過去了,葉芽還是沒生蛋。她真切地感覺到自己不會再生蛋。因此她喝了幾口水,還吃了點飼料。
「從現在起,我要重新開始。我要孵自己生的蛋,並把小雞扶養長大。我絕對可以做到,只要能去院子……。」
葉芽激動地等待著,不斷在腦海中想像自己跟公雞一起在田野間散步,一起挖土捉蟲的畫面,甚至興奮到整晚睡不著覺。
葉芽生不出蛋的第七天,主人夫婦終於打開雞舍大門,推著空的單輪車走進來。葉芽即使全身無力,連站也站不穩,但她的意識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楚。
「我總算要離開雞舍了!咯咯咯。」
葉芽為了迎接被關進雞舍以來最特別的一天,刻意清了清久未發聲的喉嚨,提高嗓門叫了幾聲。此時此刻她只聞到洋槐花香撲鼻而來,心情也變得格外愉悅。
「雖然不值多少錢,但至少還能賣吧?」
「不知道,牠好像生病了……。」
女主人和男主人正在商量該如何處理葉芽,但葉芽卻完全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麼,一心一意地只想到終於可以住在院子裡,因而興奮不已。
男主人伸手抓住葉芽的翅膀,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從囚禁一年多的雞籠中捉出來。
「啪噠!」
葉芽被扔進單輪車裡,儘管她並沒有生病,卻因身體太過虛弱,連反抗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但葉芽還是勉強打起精神,用力撐起脖子。不料,她的脖子還沒伸直,就被接二連三扔進車內的病雞壓在下面。
這時,男主人又從雞舍拿出一群老母雞,集中放進另一個鐵籠裡。其實這群老母雞身體都很健康,只是不能再生蛋而已。然後過沒多久,牠們就被裝上卡車,離開了養雞場。但是,葉芽卻仍舊困在單輪車內,被一堆瀕死的母雞壓得動彈不得。當最後一隻母雞被扔進來時,甚至還把她的腦袋也蓋住了。
葉芽感覺被壓得透不過氣來,但她依然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他到底要做什麼?好像不太對勁。」
葉芽只覺得呼吸愈來愈困難,耳邊卻聽到身旁那堆母雞的叫聲逐漸減弱,最後完全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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