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學中,利用夢境來暗喻現實的作品,多如牛毛,其中以情愛為主題的更居其冠,例如晚明才子湯顯祖的《牡丹亭》,其中〈驚夢〉、〈尋夢〉二齣,更是膾炙人口、傳唱不絕。而在《牡丹亭》前、後的《西廂記》、《紅樓夢》等文學名著,也有許多類似的表達手法,都是利用夢境,揭示角色潛藏在心底的情愛欲求。
年代較早的是《西廂記》,這部作品有兩種體裁較為著名,一是說唱文學體製的《董西廂》,另一就是元雜劇體製的《王西廂》,《王西廂》第四本第十六齣〈草橋驚夢〉完全承襲自《董西廂》,所以從《董西廂》切入反而可以更清楚的看出夢境與情愛的主題:
《董西廂》出現過兩個「夢境」,第一次是鶯鶯〈賴簡〉。某夜,張生滿懷雀躍,赴鶯之約,孰知鶯鶯端服怒容,開口訓人,請張生務必「懷廉恥之心,無及于亂」,以成全她本人的「硜硜之節」。張生羞愧惶恐,落寞而歸,和衣即臥,朦朧中,鶯鶯前來喚門,張生驚問:「適才為何拒我?」鶯鶯回說:「以杜謝侍婢之疑。」生遂擁鶯鶯就寢。
第二個夢境,崔、張別後,張生投宿於村店,永夜無寐,愁腸百結之際,忽聽柳蔭中有人靠近,張生以為妖邪,正待取劍擊之,定睛一瞧,原來是鶯、紅主婢二人,生驚問何以至此?鶯鶯曰:「適夫人酒多寐熟,……與紅私渡河而至此。」張生大喜,正待擁鶯就寢,忽聞群犬吠門,夫人所派之追兵至矣。為首大漢,手提雁翎刀,一腳踢開柴門,張生正待與之計較,忽聞怪鵲聒噪,猛然驚醒,方知是夢。
第一個夢,顛覆了文明與禮教的假面具,鶯鶯唯有脫離這層虛假的束縛,放棄崔相國小姐的身段,才有幸福可言,所以鶯鶯最大的障礙,其實是她自己。第二個夢暗示,鶯鶯雖已突破心理障礙,還有勢利現實的老夫人從中作梗。老夫人拘牽世俗名利,硬生生拆散少年夫妻,她沒有考慮到,張生西行,縱得功名,萬一有其他閃失,必造成崔張二人,永無相見之期;再者,崔張雖有肌膚之親,然婚事未定,張生若中功名而另覓佳人,鶯鶯也只能自嘆命苦。作者利用夢境暗示,只要突破老夫人的障礙,崔張就能有個美滿結局,所以劇情安排,在老夫人二度毀婚之後,崔張在紅娘的設計下,突破老夫人的控制,連袂投奔白馬將軍杜確,成就婚事。
《牡丹亭》〈驚夢〉、〈尋夢〉單齣折子膾炙人口程度,不亞於《西廂》。「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一曲,更是崑曲界人人爭相傳唱的「國歌」,此曲將春光、春情、青春交織一片,春光雖美,而春情寂寥;青春正好,而徒感灰頹!飲食男女本自然之事,乃不見容於禮教,更遑論閨女居然晝寢、游園,更是觸犯天條!然而杜家園林,春色如許,觸動了杜麗娘的少女情懷,發出了衷心的喟嘆:「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可憐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在現實中,無法找到釋放閨情的著力點,夢境乃成為唯一的出路,她在夢中聽著柳夢梅唱〔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則把雲鬟點,紅鬆翠偏,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在這春夢裡,素不相識的柳夢梅,與她說了幾句傷心話兒,摟抱她到牡丹亭畔、芍藥闌邊,相偎相擁,千般愛惜,萬種溫存,夢中的杜麗娘幸福極了!然而好夢由來最易醒,在杜母「許多閒話」的敘聒中驚醒過來的杜麗娘,必須要面對現實,一曲〔綿搭絮〕唱出時代婦女的心聲:「雨香雲片,纔到夢兒邊。無奈高堂,喚醒紗窗睡不便,潑新鮮冷汗粘煎,閃得俺心悠步嚲,意軟鬟偏,不爭多費盡神情,坐起誰忺,則待去眠。」夢中的幽歡嘉會,正待繾綣回味,怎奈高堂老母,喚醒春情一片,冷汗淋漓、步伐凌亂、鬟嚲髻偏,坐起之間,愜意全無,然而夢中之事,何曾放懷?只能躲到夢裡,「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湯顯祖藉杜麗娘之口,唱出普天之下被禮教所禁錮的婦女,不能伸展個人自由意志的心聲。
〈驚夢〉之後的〈尋夢〉,更是千古奇文,杜麗娘唱著最撩人春色是今年,春心無處不飛懸:「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嬋娟。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煖玉生煙。捱過雕欄,轉過鞦韆,掯著裙花展。敢席著地,怕天瞧見,好一會分明,美滿幽香不可言。」夢中歡娛,幽香猶存,再度入園,舊夢重溫,正那堪好夢杳杳,卻又憑添一段新愁!眼前所見,園門洞開,殘紅滿地,縱使春情如夢,卻是夢好難圓,睡起無滋味,茶飯怎生咽,一片芳心,千縷情思,人間卻沒個安頓相思之處!人生如寄,客中寡歡,因此杜麗娘一心尋死,死後如果能埋在自家園林的老梅樹下,或許能與夢中人重拾舊歡:「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如果人的愛戀生死可以自主,當不會再有淒楚怨嘆!此段〈尋夢〉將劇情推上更高一層,為杜麗娘往後的香消玉殞〈悼殤〉一齣埋下伏筆。
高顎續《紅樓夢》第八十二回〈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也是藉著黛玉的一場夢,暗示她在賈府內險惡的處境。她先是想著自己身子不牢靠、又寄人籬下,雖說寶玉對自己有情,但是老太太及舅母卻不見半點聯姻意,心緒輾轉,合衣而臥,朦朧中,聽見小ㄚ頭來報說,賈雨村求見,家鄉南京也已經派人來接,說是她父親升了官,娶了繼母,已將她許配給繼母的親戚做繼室。黛玉乍聽,有如五雷轟頂,急出一身冷汗,表明死也不去南邊,到處央求賈府的人救她,甚至向賈母下跪,誰知賈府這批人都鐵了心似的,紛紛勸她回鄉嫁人,賈母甚至狠下心說,女人終究是要出嫁的,待在榮國府終非了局。黛玉情急之下,只好拉著寶玉哭,只見寶玉拿小刀往胸口一劃,鮮血直流,眼睛一翻,咕咚往後一倒,黛玉夢中放聲大哭,就這樣驚動了紫鵑,把她給喚醒了。
如果說黛玉來到大觀園也是在尋夢,尋找每個少女所憧憬的終生幸福的美夢,那麼第八十二回的夢已經明白的指出她的結局,她平日所擔心的事,在夢中幾乎一一得到印證,《紅樓夢》後幾回提到鳳姐在寶玉婚姻中掉包,賈母、王夫人在黛玉臨終前的無情,在在都印證了第八十二回的夢境並非空穴來風。
從以上文學名著的寥寥數例中,或可管窺蠡測出中國文學描寫情愛場面,與夢境的關係,也許因為情愛的抽象性、主觀性,難於摹繪,只能藉著春夢秋雲的虛無縹緲來烘托罷。
羅麗容
台灣新竹人,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現任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專任教授。專攻中國傳統戲曲、文藝理論,著有:《曲學概要》、《文藝理論》、《雨墨齋曲話》、《中國神廟劇場史》、《清人戲曲序跋研究》、《戲曲面面觀》、《南戲‧崑曲與台灣戲曲》等七本專門著作,以及單篇期刊論文數十篇,及當代評論文章若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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