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演講,一位聽眾朋友跟我說:杜麗娘根本沒見過年輕男子,卻直接幻想出一個柳夢梅的形象,且為他而死,這一段情節太過不合理。
我當下只是笑了笑,說:故事有必須違背常理的情節,往往正透露著許多合乎常軌的事其實是很荒謬的。
當時倉促,也沒覺得這是多重要的話題,不過這件事我畢竟記下了。日後斷斷續續翻看資料,這些問題才又浮上心來。
我想起傅柯在《瘋癲與文明》中曾引用過一個例子來說明「譫妄(delirium)」這個概念。
「譫妄」是一種病症,通常是急性發作的,發病者會產生精神上的混亂,注意力不集中、清醒與睡眠週期混亂等等症狀。
傅柯引用邊維爾(Bienville)的研究「女子淫狂」為例:一個叫做茱麗葉的少女因「過早」讀了某些書,以及受到家中女僕的影響,被激發了某部分情慾想像。[1]這些莫名出現的情慾讓茱麗葉感到不安,她開始嘗試用受過的道德與宗教教育來壓抑這些感受。然而,隨著外在刺激越來越多,所有的壓抑與抵抗最後都屬無效。
「本來只有天性在說話。但是不久,幻覺、怪念和狂想都產生作用了。最後她不幸獲得一種力量,向自己證實這個可怕的格言: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順從情慾更美妙、更甜蜜。」
傅柯認為這種譫妄有別於一般精神病症,並不那麼明顯,但確實存在。譫妄之所以被視為一種病症,是因為他混亂了原本該有的和諧秩序。這些混亂讓處於安定狀態的人們感到不安,並想盡辦法,甚至無所不用其極地嘗試將這些混亂消除,使一切回到正軌。
這段論述不禁讓我想起了《牡丹亭》中的杜麗娘。上述例子中茱麗葉所產生的譫妄情形,和杜麗娘遊園一夢十分相像。
從現代醫學的角度來談《牡丹亭》故事是很有意思的,也確實有論者已提出類似觀點,指出杜麗娘的生理與心理反應,可被視為一種「躁鬱症」[2]。事實上,杜麗娘初期的種種表現,確實與躁鬱症中的「輕躁症狀」極為類似。
輕躁症狀出現時,患者充滿活力,異常亢奮,甚至會有強烈性慾產生,但這些並不影響正常的生活。有許多患者終其一生停留於此一時期,並不需要治療,甚至有一些藝術家因為這種輕躁症狀而產出大量作品。
杜麗娘夢到柳夢梅之後,所產生的一連串情緒低落的反應,則類似躁鬱症中的「鬱期」。心理影響生理,最後甚至因此死亡,這在醫學上都有合理的解釋。
特別引述這兩段資料,並不是要說明湯顯祖如何偉大,如何洞燭未來醫學之先機,竟能在四百年前的作品中伏下這驚人一筆。以現代醫學觀看杜麗娘,並非要為讀《牡丹亭》的方法找一些趣味性的刺激。
某種程度上來說,躁鬱症即是一種本能慾望的膨脹,包含了愛與性。無論杜麗娘是否為躁鬱症患者,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都揭示了一個人的肉體慾望與社會產生衝突時的種種問題。
杜麗娘被視為躁鬱症的可能患者,可以不只是傳統為學與現代醫學單純的偶然交會。
杜麗娘確實「異於常人」,湯顯祖透過這樣的腳色設定,以極端的幻夢、生死情節,所要凸顯的正是那些隱藏在社會結構中的不合理。
以杜麗娘之奇,為情而死,復又為情而生,尚且需要經過一番波折,才能與柳夢梅有個美好結局,那社會上其他不那麼特別的女性又面臨了什麼樣的處境呢?答案不言而喻。
杜麗娘遊園一夢,與夢中書生柳夢梅發生關係,這段看似大膽解放的書寫,其實更反映了現實的種種限制。夢本身就是非現實的,若不是藉由這個情境設定來處理這段關係,有很多界線仍舊無法跨越。
此外,柳夢梅與杜麗娘日後的姻緣之分,也是讓《牡丹亭》的故事能夠純粹歌頌愛情,而不「淪為」淫蕩放浪的故事之重要關鍵。湯顯祖畢竟不能超脫對婚姻的認知,在那個時代,「婚姻」是愛情必然的結局,是圓滿的象徵。
一對戀人最後如果不能結為連理,那一切追尋終屬夢幻泡影。傳統愛情故事大抵都逃不過這關,如《兒女英雄傳》中的俠女十三妹,儘管如此智勇雙全,表現得如此出色,最後仍舊被安排走入家庭,成為傳統禮教所肯定的貴婦人。這固然是作者格局的限制,但更是時代的限制。
人們對體制的反省是非常緩慢的,慾望與文明每時每刻都在激烈拉扯,人們渴望安定與秩序,就必然得在種種慾望相衝突下找尋一個暫時的平衡點。一個群體的慾望被壓迫,往往暗示了壓迫者潛藏的慾望正在悄悄膨脹。
這些被掩蓋的慾望、自私,總是披著莊嚴神聖的外衣,貪婪地吞噬著被壓迫者本該有的權利。
追求個體自由的人們,往往會被貼上淫狂的污名,這都顯示著這些渴望安定者自私的自我防衛機制正在發生效用。這些防衛機制僅止於維持群體表象上的安穩,且不惜犧牲少數人的權利,古往今來都是如此。
《牡丹亭》離我們不遠,這世界各個角落隨時都上演著類似的戲碼,只是並非人人都如杜麗娘這般幸運。正要燦爛的季節,許多花卻早已枯萎了,卻再也活不轉來,一去不復返。
註釋
[1] 傅柯,《瘋癲與文明》,頁86-87,桂冠圖書。
[2] 有興趣可參看蔡振家《另類閱聽》,〈杜麗娘的躁鬱症〉。
陳茻
曾任健身指導員。畢業於台大中文系,其後主要在研究晚明異端思想、儒家經典詮釋學等。在體制外教室帶學生讀人文經典、探討社會問題。教育上目前最關心的事只有思考。不喜歡當老師,希望自己能一直當個學生,繼續傾聽與學習世上的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