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選摘)/遲子建
 

有了寫作《偽滿洲國》和《額爾古納河右岸》的經驗,我在籌備《白雪烏鴉》時,盡可能大量地吞吃素材。這個時刻,我又像那頭豬了,把能搜集到的1910年哈爾濱大鼠疫的資料,悉數收歸囊中,做了滿滿一本筆記,慢慢消化。黑龍江省圖書館所存的四維膠片的《遠東報》,幾乎被我逐頁翻過。那個時期的商品廣告、馬車價格、米市行情、自然災害、街市佈局、民風民俗,就這麼一點點地進入我的視野,悄然為我搭建起小說的舞台。

當時的哈爾濱人口剛過十萬,其中大部分是俄國人。中東鐵路開築後,俄國的政府官員、工程技術人員以及以護路隊名義出現的軍隊,紛紛來到哈爾濱。而中國人不過兩萬多,且大都聚集在傅家甸。這些來自關內的流民,處於社會生活的底層,出苦力和做小本生意的居多。

1910-1911秋冬之季的東北大鼠疫,最早出現在俄國境內,其後經滿洲里,蔓延至哈爾濱。這場由流民捕獵旱獺引發的災難,到了1910年底,已經呈現失控的狀態,哈爾濱的傅家甸尤甚。風雨飄搖中的朝廷,派來了北洋陸軍軍醫學堂幫辦伍連德。這位青年醫學才俊,雖然在英國劍橋受的教育,但做為甲午海戰英雄的後人,他骨子裡流淌著濃濃的中國血。舉薦他的,是外務部的右丞施肇基。施肇基是在考察檳榔嶼時,認識的伍連德。

伍連德到達哈爾濱後,在最短的時間內,通過屍體解剖等一系列科學手段,判斷此地流行的是新型鼠疫──肺鼠疫。也就是說,這種鼠疫可以通過飛沫傳染。他採取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防控措施,如呼籲民眾佩戴口罩,對患病者厲行隔離,調動陸軍實行封城,及至焚燒疫斃者的屍體。雖然清王朝已是暗夜中一盞殘燈,但攝政王載灃難得的一次開明,下旨焚屍,使東北鼠疫防控現出曙色。

然而我在小說中,並不想塑造一個英雄式的人物,雖然伍連德確實是個力挽狂瀾的英雄。我想展現的,是鼠疫突襲時,人們的日常生活狀態。也就是說,我要撥開那累累的白骨,探尋深處哪怕磷火般的微光,將那縷死亡陰影籠罩下的生機,勾勒出來。

動筆之前,我不止一次來到哈爾濱的道外區,也就是過去的傅家甸,想把自己還原為那個年代的一個人。在我眼裡,雖然鼠疫已經過去一百年了,但一個地區的生活習俗,總如靜水深流,會以某種微妙的方式沿襲下來。那一段道外區正在進行改造,到處是工地,塵土飛揚,垃圾縱橫,一派喧囂。我在街巷中遇見了崩苞米花的,彈棉花的;遇見了穿著破背心當街洗衣的老婦人、光著屁股戲耍的孩子、赤膊蹬三輪車的黑臉漢子以及坐在街頭披著白單子剃頭的人。當然,也在闖入像是難民集中營的黑漆漆的圈樓的一瞬,聽見了雜亂的院子中傳出的一個男人粗啞的呵斥聲:不許拍照,出去!而這些情景,是在我所居住的南崗區極難見到的。在接近道外區的過程中,我感覺傅家甸就像一艘古老的沉船,在驚雷中,漸漸浮出水面。

然而真正讓我踏上那艘鏽跡斑斑的船的,還不是這些。

有一天,從遊人寥落的道台府出來,我散步到松花江畔。江上正在建橋,停著好幾條駁船,裝載著各色建築材料。水面的工地,與陸地唯一的不同,就是灰塵小,其他的並無二致。一樣的喧鬧,一樣的零亂。可是很奇怪的,江畔的垂釣者,並沒有被水上工地的雜訊所襲擾,他們如入無人之境,依然守著釣竿,有的輕哼小曲,有的喝著用大水杯沏的粗茶,有的慢條斯理地打著扇子,還有的用手摩挲著蜷伏在腳畔的愛犬。他們那樣子,好像並不在意釣起魚,而是在意能不能釣起浮在水面的那一層俗世的光影:風吹起的漣漪、藏在波痕裡的陽光、鳥兒意外脫落的羽毛、岸邊柳樹的影子以及雲影。我被他們身上那無與倫比的安閒之氣深深打動了!我彷彿嗅到了老哈爾濱的氣息──動盪中的平和之氣,那正是我這部寫災難的小說,所需要的氣息。

就在那個瞬間,我一腳踏上了浮起的沉船,開始了《白雪烏鴉》的航程。

我繪製了那個年代的哈爾濱地圖,或者說是我長篇小說的地圖。因為為了敘述方便,個別街名,讀者們在百年前那個現實的哈爾濱,也許是找不到的。這個地圖大致由三個區域構成:埠頭區,新城區和傅家甸。我在這幾個區,把小說中涉及到的主要場景,譬如帶花園的小洋樓、各色教堂、糧棧、客棧、飯館、妓院、點心鋪子、燒鍋、理髮店、當鋪、藥房、鞋鋪、糖果店等一一繪製到圖上,然後再把相應的街巷名字標注上。地圖上有了房屋和街巷,如同一個人有了器官、骨骼和經絡,生命最重要的構成已經有了。最後我要做的是,給它輸入新鮮的血液。而小說血液的獲得,靠的是形形色色人物的塑造。只要人物一出場,老哈爾濱就活了。我聞到了炊煙中草木灰的氣味,看到了雪地上飛舞的月光,聽見了馬蹄聲中車夫的嘆息。

然而寫到中途,我還是感覺到了艱難。這艱難不是行文上的,而是真正進入了鼠疫情境後,心理無法承受的那種重壓。這在我的寫作中,是從未有過的。寫作《額爾古納河右岸》時,儘管我的心也是蒼涼的,可是那支筆能夠遊走在青山綠水之間,便有一股說不出的暢快;而寫作《白雪烏鴉》,感覺每天都在送葬,耳畔似乎總縈繞著哭聲。依照史料,傅家甸疫死者竟達五千餘人!也就是說,十個人中大約有三個人死亡。我感覺自己走在沒有月亮的冬夜,被無邊無際的寒冷和黑暗裹挾了,有一種要落入深淵的感覺。我知道,只有把死亡中的活力寫出來,我才能夠獲得解放。正當我打算停頓一段,稍事調整的時候,中秋節的凌晨,一個電話把我擾醒,外婆去世了。

雖然已是深秋了,但窗外的晨曦依然鮮潤明媚。我不知道去了另一世的外婆,是否還有晨曦可看?她的辭世,讓我覺得一個時代離我徹底遠去了,我的童年世界永久地陷落了。

我乘當日午後的飛機回鄉奔喪。時至深秋,哈爾濱的風已轉涼了,但陽光依然燦爛;可當飛機飛越大興安嶺時,我看見山巒已有道道雪痕。那銀白的雪痕如同條條挽幛,刺痛了我的心。我終於忍不住,把臉貼在舷窗上哭了。就是在這蒼茫的山下,七八歲的我,跟外婆在黑龍江畔刷鞋時,看見了北極光;也是在這蒼茫的山下,隆冬時分,我跟外婆去冰封的大江捕過魚。外婆將活蹦亂跳的狗魚扔給大黃狗吃的情景,我還清晰記得。捕魚的夜晚,因為吃了魚,外婆和我的嘴巴是腥的,大黃狗的嘴巴也是腥的,整座房子的氣息都是腥的,可那是多麼惹人喜愛的腥氣呀。

外婆的遺容並不安詳,甚至有點扭曲,可見她離世時,經歷過痛苦的掙扎。這樣的遺容,讓人撕心裂肺。北極村已經很冷了,中秋的夜晚,我站在院子中給外婆守靈的時候,不時抬眼望著天上的月亮,總覺得外婆選擇萬家團圓的日子離去,有什麼玄機在裡面。那晚的月亮實在太明淨了,明淨得好像失了血色。我想大概是望月的人太多了,數以億計的目光傷害了它。午夜時分,月亮周圍竟然現出一團一團的彩雲,我明白了,那晚的月亮是個新娘,飛來的彩雲則是它的嫁衣。外婆可能在這個日子變成了一個花季少女,爭著做月亮的伴娘去了。

中秋節的次日,北極村飄起雪來。起先我並沒有留意到園田中的山丁子果,也沒有留意到大公雞。雪花一來,天地一水地白了,樹上的紅果子,就從雪幕中跳出來了。它們像微縮了的紅燈籠,明媚地閃爍著;再看雪地,也有鮮豔的顏色在流動,那是幾隻羽翼斑斕的大公雞在奔跑。想著外婆停靈於明月之下,飛雪之中,想著她一手抓著把好月光,一手抓著把鵝毛大雪上路,天宮的門,該不會叩不開的吧?這樣一想,我的心便獲得了安慰。

難言的哀痛和北極村突襲的寒流,使我大病一場。料理完外婆的喪事回到哈爾濱後,我開始發燒咳嗽。咳嗽在白天尚輕,到了夜晚,簡直無法忍受,暴咳不止,難以安眠。鎮咳藥幾乎吃遍了,卻毫無起色。我感覺五臟六腑彷彿移了位,不知道心在哪裡,肝和肺又去了哪裡,腦袋一片混沌,《白雪烏鴉》的寫作被迫中斷。

病在我身上纏磨了大約半個月,見我對它一意驅趕,終覺無趣,抽身離去了。重回長篇的我,不再懼怕進入鼠疫的情境了。看來哀痛與疾病不是壞事,它靜悄悄地給我注入了力量。

春節前夕,初稿如願完成了。我帶著它回到故鄉,輕鬆地過完年後,正月裡對著窗外的白雪,飛快地改了一稿,算是對它的一次草草「檢閱」。而細緻地修改它,則是三月到了香港大學以後。我與中文學院溝通,將我在校兩個月的活動調整在前半個月,這樣集中完成了系列講座後,我有整塊的時間可以利用,他們慨然應允。

進入四月,我又踏上了《白雪烏鴉》的航程。這次的修改,雖然沒有大動干戈,但為了更切合人物命運的發展,我對其中的個別情節設置,還是做了調整和更改。因為時間充裕,在語言上也是字斟句酌,反復打磨。這種不急不躁的潤色,讓人身心愉悅。

從我在港大的寓所到維多利亞港灣,步行一刻鐘便到了。工作一天,我常常在黃昏時分,去海邊散步。海面上除了往來的巨型客輪和貨船,還有清雋的私人遊艇;而海灣上空,常常有小型私人飛機掠過。然而我最羨慕的,不是豪華遊艇和私人飛機,在我眼裡,那不過是表面和剎那的繁華;最吸引我目光的,是海上疾飛的鷹!鷹本來是山林和草原的動物,不知什麼原因,牠們精靈般地閃現在維多利亞港灣。牠們好像攜來了北方的氣流,每每望見牠們,我都彷彿聽到了故鄉蒼涼而強勁的風聲,無比驚喜!我羨慕牠們鋼鐵般的翅膀,羨慕牠們可以四海為家,羨慕牠們在天地間的那股傲然而雄勁的姿態。在維多利亞港灣,這些鷹無疑就是滾動在天上的黑珍珠,熠熠生輝!人們啊,千萬記住,要是遺棄了這樣的珍珠,就是錯過了這世上亙古的繁華!

《白雪烏鴉》完成了,我踏上的那艘百年前的舊船,又沉入浩淼的松花江了。我回到岸上,在長夜中獨行著。四野茫茫,世界是那麼的寒冷,但我並不覺得孤單。因為我的心底,深藏著一團由極北的雪光和月光幻化而成的亮兒,足以驅散我腳下的黑暗。我願意把這部作品,獻給始終伴我左右的精神家園──「龍興之地」。只希望它在接納的一瞬,別像那頭貪吃的豬埋怨我:「糾纏不清的傢伙,又把骯髒的珍珠打過來了!」

於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