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焚屍(選摘)
 

于駟興把客人請到內宅。一進門,先看見堂內放置著一個花梨木的長條案,上面擺著一隻花瓶,一盤蘋果,一盤凍柿子。花瓶中插著帶穗的如意,象徵著「歲歲平安如意」;蘋果和凍柿子上,也插著如意,不過沒有花瓶中的大,取其果品的諧音,分別寓意著「平安如意」和「萬事如意」。伍連德想誰要是在他心中插一隻如意就好了,鼠疫銷聲匿跡,他就會稱心如意。

支在堂中央的紅木四方桌上,水晶肘子和蒜泥皮凍等涼盤已擺上了。于駟興引客人落座後,僕人送上了熱氣騰騰的茶。于駟興說,膳房有一位來自京城的名廚,叫鄭興文,他做的飛龍和鰉魚,袁世凱頗為讚賞。他到哈爾濱後,首創了兩道名菜,一個是「加官授祿」,一個是「馬上封侯」,深得施肇基大人喜愛,這也成了道台府年夜飯的保留菜目,希望它們能帶給他們吉祥。于駟興還說,今夜特意請了商會的傅百川作陪,他會帶來傅家燒鍋的陳釀。

于駟興見伍連德憂心忡忡的,寬慰他說:「星聯兄,大過年的,朝廷哪能商議焚屍這不吉之事,我估摸著,初三後能給個信兒,那就算開恩了!你我都盡力了,聽天由命吧!」

伍連德喝了口熱茶。本來清香撲鼻的茶,入口後卻是苦的。想想鼠疫像欺行霸市的無賴一樣,死纏爛打著不走,伍連德哪有吃酒的興致。他微微嘆息著放下茶碗的一刻,傅百川拎著一簍酒來了,酒簍上貼著大紅的「福」字,伍連德這才想起大過年的來道台府,沒有給于駟興帶點年禮,有失禮數。可是,如今商業凋敝,哪有辦年禮的氣氛?

伍連德對傅百川拱手相謝。自鼠疫起,這個商人對防疫局的支持是最大的,他雇傭人,免費做了上萬隻的口罩。封城後防疫人員緊缺,也是傅百川動員中醫,積極參與防疫。伍連德在傅家燒鍋見過傅百川神經失常的老婆,守歲的日子,他放下一家老小來陪自己,伍連德過意不去。

天越來越黑,年越來越近,那兩道名菜熱氣騰騰地上來了。于駟興說,這兩道菜,都與施肇基大人有關。施道台離任之前,正是那一年的春節前夕,說是聖上召他進京議事。施肇基不知此行禍福,忐忑不安。鄭興文為解老爺的憂慮,炒了一盤鹿肉,周圍擺上一圈焯好的紅色雞冠;又煎了一盤馬哈魚,在中央擺上紅燒的猴頭菇。前一道菜因為有鹿肉和雞冠,被命名為「加官授祿」,後一道菜因為有馬哈魚和猴頭菇,取其食物的第一個字,命名為「馬上封侯」,施道台聽了鄭興文的解釋後,心臆舒暢,大快朵頤,到京後果然得到的是喜報,升職到外務部。這兩道討口彩的菜,從此後就成了道台府年夜飯必備的佳餚。

作為醫官的伍連德,對功名利祿是淡漠的,他此時唯一的祈望,就是朝廷准予焚屍。如果施肇基的回電讓他失望,他也不會讓備下的火油閒置的。主意已定,伍連德從容地拿起筷子品嘗這兩道菜。不過由於心裡不是滋味,感覺它們也不是個滋味。伍連德落寞地放下筷子的時候,于駟興和傅百川正在說于晴秀,他們哀嘆她一夜之間失去了公公、丈夫和兒子。伍連德知道,這個點心做得遠近聞名的孕婦,正在疑似病院接受隔離,目前體溫正常,無異常症狀。再過幾天,如果她生命體征仍然平穩,就會回家了。可是,失去了頂梁柱的她,該怎樣面對空盪盪的房屋?該怎樣打發漆黑的長夜?

傅百川說:「我聽說,過小年的時候,不是為了給灶王爺的白馬帶點草料,喜歲也不會上了悶罐車,想起來真是讓人心痛啊!以後我的鋪子開張,誰還能給我放鞭炮呢。」

于駟興見伍連德情緒低沉,連忙跟傅百川使了個眼色,不讓他談傷感的話題。于駟興端起酒盅,說:「今天能和星聯兄諸位一起守歲,三生有幸!庚戌已去,辛亥既來。來來來,咱們用美酒,辭舊歲,為新歲接福!」

傅百川激情滿懷地接著說:「狗年去豬年到,鼠疫去曙光來!」

傅家燒鍋的酒一入口,伍連德再次體會到了那種熱辣的芬芳。這烈火般的瓊漿嗆出了他的眼淚,他多想趁此哭上一場,釋放這種如背負大山的沉重壓力啊。

他們乾完一盅酒,第二盅剛剛斟滿,還未舉起,道台府的門房來報,說是防疫局來人,給伍欽差送來了外務部急電,說完,把捲成筒形的電文呈上。

伍連德接過電報時,雙手顫抖。待他看完電文後,喜極而泣。因為他明白,為了「聖旨,准伍連德所奏」這幾個字,施肇基付出了怎樣的努力。

于駟興從伍連德的表情上,知道朝廷准奏了,他長吁一口氣,悄悄走出內宅,去剛搭好的彩棚,叩謝天地神。他奉上的香剛燃了寸長,伍連德閃進來。他聽僕人說于大人在拜祭天地神,也過來磕了個頭。禮畢,伍連德和于駟興一行,乘馬車回到防疫局,連夜調集焚屍所需人力等。當于駟興發現伍連德已經備下了火油時,他睜大眼睛,久久忘著伍連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時針指向辛亥年時,伍連德和于駟興正商議著該邀請哪些人來觀看焚屍。當林家瑞提醒他們新歲已至時,伍連德直了直腰,凝神諦聽,可是外面並沒有傳來一聲爆竹。他覺得奇怪,問于駟興這是怎麼回事?於道台解釋說,由於封城,人員不走動,為防走水,官府下令不許燃放爆竹。而無聲無息的年,總讓人覺得壓抑。伍連德對于駟興說,鞭炮的硫磺味不但能祛除病菌,還能鼓舞人的士氣。建議大年初一,讓全城的百姓都燃放鞭炮。于駟興點頭稱讚,說是鞭炮能驅邪,沖晦氣,他也不喜歡沒有動靜的年。于駟興當即表示,由官府出資買鞭炮,明天就叫人分發到各戶。

初一的早晨,太陽剛剛升起,一群穿黑衣戴白口罩的人就在墳場忙上了。他們要把那長龍般的棺材攢成堆兒,以利焚燒。這些人一直忙到中午,以一百個棺材為一堆,最終拆成二十二個堆。他們往棺材和屍體淋火油的時候,一掛掛馬車朝墳場駛來。來人有以伍連德為首的防疫局的人,于駟興、陳知縣這些官紳,還有一些國家駐哈爾濱的領事,以及傅百川等商人。

伍連德從衙役手中舉起燃燒的火把,引燃第一堆棺材。只聽「轟──」地一聲,一簇簇火焰騰空而起。它們看上去就像一道道金色的筆劃,在蒼茫大地上,代火堆中的亡靈,書寫著告別語。隨著一堆堆棺材陸續被點燃,整個墳場火光沖天,濃煙滾滾,雖然每個人都戴著口罩,可還是聞得到刺鼻的焦糊味。先前在墳場上空飛翔的麻雀,一隻都不見了,可是有幾隻烏鴉,卻無所畏懼地飛來了。牠們落在墳場上,身披黑衣,端端立著,好像要為這些無辜的死者,做最後的守靈人。

王春申駕馭著黑馬來墳場運屍時,焚屍已經結束。也許是被火光和煙氣給熏著了,今天的夕陽通紅通紅的。墳場裡長龍般的棺材不見了,他的眼前是一堆堆還冒著絲絲縷縷熱氣的灰燼。王春申想起被扔在這裡的繼寶和金蘭,連屍骨都沒留下,不像他親手埋掉的吳芬,還有座墳可以憑弔,忍不住蹲在地上,痛哭失聲。負責埋葬的三個人聽見哭聲從窩棚裡出來,指著馬車上的屍首說,這傢伙走運,可以入土了!原來,那一堆堆被大火舔舐過的土地,此刻鬆軟如解凍後的大地,可以不費力地刨出墳坑。他們知道王春申為什麼哭,也知道他哭的主要是繼寶,便勸慰他說:「吳二家的還不算老,你再跟她生個吧。」王春申聽聞此言,想起賴上他的那個斜眼女人,無限悲涼,哭得更凶了。

初一的夜晚鞭炮齊鳴,傅家甸好像復活了。伍連德在「劈啪劈啪──」的爆竹聲中,拿到了這天的疫情統計數字。死亡人數比前一日少了十五人,這是近半個月來,死亡數字的首次下降,奇蹟終於出現了!伍連德激動萬分,立刻擬電文給施肇基,報告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當他差人發完電報,已是初二的凌晨了。伍連德回到住處,頭一挨著枕頭,就進入了夢鄉。他夢見自己回到了天津,黃淑瓊帶著長庚和長福去車站迎接他,他們似乎剛逛完廟會,長子長庚手裡舉著一隻旋轉著的彩色風車,次子長福提著盞小巧的鯉魚燈。伍連德惦記著才六個月大的小兒子長明,問黃淑瓊為什麼沒把他抱來?黃淑瓊淚光閃閃地說:「長明做了長明燈裡的燈油了。」

伍連德驚醒過來,回味著夫人夢裡所說的話,覺得甚為不祥,一身冷汗。他把燈打開,踱到窗前。他多麼渴望此時能出現一條天路,讓他瞬間踏進天津的家門啊。

玻璃窗凝結著半窗瑩白的霜花,那些鋸齒形的霜花,看上去就像一顆顆閃亮的白牙。他想長明該是長乳牙的時候了,他出了幾顆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