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踏進那處園子時,一望無際的綠色觸目驚心,使我惶惑愕然。景色打在眼上,有青白的聲響,如同加勒比海岸的人第一次看見冰時,用手觸摸,發現冰是火的,滾燙擊手。原來,野生的丁香樹林,在六月盛夏中散發的涼氣會如冰塊對酷熱的爭鬥。而最終,酷熱不得不借助風和落日送來的體面台階,悄然退去,如同武戲的卸台落幕,一場安靜的文戲,開始了它偉大的劇情。
北京的繁鬧裡,有這一處清靜,正如俗世有了它的宗教。711號園子,事實上就是一個城市對大自然膜拜的教堂。而我們,正是從凡塵進入教堂被神聖震撼的人世塵子。門是敗的,路是破的。二十幾年來,荒草每天都在向水泥路面對它的占有做著頑強的抵抗。而今,在時間的協助下,它們終於可以在路的中央──心臟管脈裡紮根生長,開出黃色的小花,似勝利之旗的獵獵微笑了。
無法相信,在北京西南四環的近旁,會有近千畝的野園綠地,遺落在三千萬人口雲集紛遝的都市。三十年前的北京地圖上,這兒無名無姓,一片荒野;二十年前的地圖上,這兒有了名字,叫花鄉公園。2010年印製的北京地圖,又正式更名為花鄉森林公園,行政區域編碼為北京市豐台區花鄉郭公莊711號;郵遞區號:100071;電話序編為83局。園子裡丁香片片,徑無直道,曲彎有致,譜寫著情理十足的人與自然的傳奇故事。說這兒在二十五年前,是北京的一個高位領導,忙碌之餘到這兒釣魚歇心的地方之一,後來星轉鬥移,政壇變幻,國家領導一下臺休息,這個公園再也沒有要人在戒嚴之後守門出入,而最終淪落為百姓練拳調嗓的舞台,成了廢棄野生的民間公園。
想到為了一個人、幾個人的釣魚休閒,要為他們在寸土寸金的北京避讓出千畝耕地,植樹養木,栽草種花,以供人家閒用,不免難以使人相信。然仔細想想,也盡在情理。歷朝歷代的皇官達人,也幾乎人人皆此。皇貴除卻正宮堂娘,還有三宮六院,妃子三千,行宮遍佈大江南北。這也是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權力終歸是一種享用,沒有這些宮院妻妾,權力大約也就失去了威嚇意義。
沒有權力,就不會留下這個園子。沒有這個園子,幾年前六月間我炎熱的腳步,便不會踏上這幾無他人的711號的行政荒園。那麼,我也就無法在六月二十六日裡,用幾十分鐘的時間,在園子內約略地走了一圈,做出了我人生中的重大決策:傾其所有儲蓄,加上簽名蓋章的借條和內疚歉意及園子主人對我寬愛的信任,立竿見影地在那園裡租下一隅土地房院,開始了我這一生最為奢靡的一段詩棲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