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當年關切的議題,亦即不同文化傳統與意識形態之間在理論與實踐上的各種衝突,不僅仍是當前人類亟須面對的問題,他所提出的因應策略,對我們來說依舊值得參照。更重要的是,柏林處理此一問題的方式,開啟了一個至今仍盛行於英語世界國家的「分析政治哲學」傳統,許多政治哲學導論書籍或課程,都是從他對於「自由」的概念分析開始介紹起。

本書是筆者對於柏林的理解,唯一的指引是柏林自己。

柏林本人關於一個人如何閱讀另一個時代的思想家、如何進入那個思想家的心境,並看到他真正想捍衛的世界觀或願景,才是我依循的詮釋方法。同時,我格外看重柏林對政治理論的屬性與方法論告誡,也特別從這角度來分析他本人如何建構理論,再將上述關於閱讀以及理論方法兩者的洞見結合起來,去推敲:柏林究竟試圖透過書寫在讀者身上達成什麼閱讀效果?

對此,筆者的理解是:讓刺蝟成為狐狸─或至少讓刺蝟理解另一隻刺蝟,從而學會與刺蝟相處!(柏林曾以「狐狸懂的事很多,但刺蝟只懂一件大事」來區分兩種不同的思想家)柏林常說,人如果想閱讀, 就該讀跟自己想法不一樣的人寫的作品。許多人以為那是一種「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策略,但筆者的理解卻是,這是出自一個價值多元論者的深切告誡,也是其希望所在:閱讀異己既是拓展一個人想像力的方法,也是培養同情、理解異己的特殊時刻。如果說一個自由主義者是能夠接受價值多元作為事實,甚至以此為理想來捍衛的人,那麼,閱讀是一個讓人最有可能暫時放下自己、進入另一個人的(內心)世界的方法,除非這人本來就是隻狐狸。

這正是本書對於柏林的終身關懷之理解,並關乎他所懷抱的自由主義願景能否實現之希望所在。透過閱讀史上的各種政治思想家,即使不變成狐狸,人們內心住的也將不只是一隻刺蝟,於是眾人將更有可能願意溝通、寬容並尋求和平共處的妥協之道。

事實上,筆者見到的頂尖政治哲學家,無論立足於政治意識形態光譜上的哪一點,雖然待人上多半謙讓,思想上卻幾乎都是刺蝟,狐狸甚少。閱讀柏林多年下來,筆者因此逐漸體會到柏林這二分法的用意深遠,也更期待自己能從一隻偏愛大理論的刺蝟,變成如柏林一般的狐狸,或至少能欣賞其他的刺蝟。

這並不代表本書照單全收柏林的所有想法。例如,關於自由,筆者認為不僅可以理解成「門開愈多愈好」的消極自由,以及「指向特定一扇門」,宣稱那就是真正自由的積極版本,亦可理解為「如何走向那一扇門的方法」─或許這才是左派真正在意的實質自由。

本書是筆者對於英國政治思想家以撒‧柏林的詮釋,或說一種詮釋性的理論重建,也能當作一本政治哲學導論來閱讀。

另一方面,本書也針對價值多元論作為一種「事實描述」的基礎提出質疑。柏林其實欠我們一個關於價值存在的本體論。當然,他在意的是人們的真實道德經驗,但也許那些內心剛硬或堅信只有自己認定的價值,才是唯一真正價值的刺蝟,從不會感到兩難,更不會從異己的視角來理解他們。換言之,大多數刺蝟就像那些裝睡、叫不醒的人,他們不會跨出第一步來理解另一隻刺蝟,更別說想像狐狸的世界觀。

也許正因為困難,所以才算是一種希望。無論如何,本書的首要目的在於提供一個關於柏林思想輪廓的描繪,並藉此讓讀者理解他諸多書寫與關懷的連結。因此,筆者不意圖在此嘗試解決他思想遺留下來的未解問題。

相關的更進一步批評及未解的問題,也許只能留待日後,以更完整的學術專書來解決。必須強調的是,那將是柏林思想的延伸建構,而非「以作者的語言來理解作者」──亦即柏林所建議的閱讀原則,所能達至的書寫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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