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版自序

饞是一種病 (節錄)

最近經常回答的讀者問題是:「為什麼你寫民國聊歷史,寫著寫著就到吃上去了?」

這大概是源自張愛玲的話:「從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個吃。」

三十年來,我的審美水準和相府老太太保持高度一致,從初級原因上分析,這主要是因為我饞。

饞是一種病。

平時也不覺得會怎麼樣,發作起來,簡直是刻骨相思。任你手中正在趕方案,或者要準備電話會議,奶著娃,吵著架,一瞬間,天地萬物化為芻狗,一個聲音風情萬種地呼喚你,由遠及近,漸漸地,漸漸地,響起來了──

來啊,去吃蔥油蠶豆草頭圈子排骨年糕紅燒滑水油爆蝦熗腰花話梅鴨舌桂花熏魚糟溜魚片小餛飩生煎饅頭雙釀團啊!

饞也是一枝花。

因為正是這種動力,讓我在所有的文學和歷史中,尋找到一個新的研究方式。比起寶黛愛情,我更關心芳官嚷著「油膩膩的誰吃」的那碟胭脂鵝脯究竟是什麼味道;林冲風雪山神廟令人唏噓英雄末路,我念念不忘的,是之前荷葉包著的二斤熟牛肉,是油滷還是醬香;胡適請客時的安徽一品鍋,究竟放了幾個雞蛋我大概是研究不出來了,可是去了徽州當地,看見那黑黢黢爐子裡新出爐的芝麻餅,我還是忍不住買一個來嘗嘗──一九五九年,那位賣芝麻餅的年輕人給大名鼎鼎的胡適之寫信詢問「英國的內閣制與美國的總統制哪個好」,最終收到了胡博士熱情洋溢的回信。

你看,食物就是這麼神奇。在幾百年之後,建築被拆毀,服飾被更新,只有食物還在那裡,連接著整個宇宙。一個饅頭,胡適吃過,張愛玲心心念念想過,追溯到更遠──

對,武大郎的炊餅,其實就是饅頭。

 

《金瓶梅》是一本偉大的書。

何以偉大?在《金瓶梅》之前,中國小說的主人翁總結下來,大約是十六個字:帝王將相、英雄俠客、才子佳人、神魔鬼怪。

一言以蔽之──傳奇。

《金瓶梅》的作者,第一次把視角伸向了一個普通家庭的盛衰。西門慶原本不過是一個破落戶,卻透過自己的鑽營而發跡。可是我們所看到的,並不完全是西門慶的發跡史,而是西門家裡的女人們的生活。

事實上,如果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曹雪芹肯定是看過《金瓶梅》的。脂硯齋作為曹雪芹的知己,曾經數次提到《紅樓夢》和《金瓶梅》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