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小碎步穿越到明朝/蔡珠兒

食物是探索過去的一把鑰匙,李舒走出民國的廚房,鏗鏘作響,又抓來一大掛鑰匙,小碎步閒晃,穿越到明朝,隨手喀嚓一轉,推開一扇扇廳房門窗,裡面蹄膀酥爛,花糕甜軟,水晶鵝亮閃閃,雞尖湯熱呼呼,食味夾雜哭聲笑語,鹹辛交集,哀樂不盡。

談起古典小說的吃,《紅樓夢》玉粒金波,清雅貴氣,最是膾炙人口;然而最鮮活,最接地氣的卻是《金瓶梅》,這部假託北宋,其實影射晚明的奇情小說,向來被當成淫蕩小黃書,幾百年來惡名昭彰,真是天大冤枉。

我也是有點年紀後,才漸漸讀懂,原來那肉色床戲只是幌子,《金瓶梅》是生猛的暗黑系寫實文學,更是礦藏豐富的社會文本,就像魯迅說的「作者之於世情,蓋誠極洞達」。透過山東土豪西門慶的興衰史,刻畫政商勾結,人慾橫流的時代,市井百態栩栩活現,寫到飲食尤其詳盡生動,調情、餞行、賞雪、弔喪,什麼都要吃一頓,人生大小事,莫不與飲食交織相關。

有人算過,《金瓶梅》提到的茶有十九種,酒二十五種,飲茶場面二百三十四次,飲酒場面二百四十七次,菜肴麵點兩百多種,飲饌等級明確,鋪排細密,誰跟誰在哪裡喝什麼吃什麼,都有明暗寓意,就像《紅樓夢》綿裡藏針,以小見大,用飲食來隱喻微妙關係,彰顯人物的性格心態、利害衝突和地位高低。

就說書名這餃子吧,潘金蓮做了三十個「裹餡肉角兒」,巴巴盼著西門慶來,苦等無人,又發現這蒸餃少了一個,於是連鞭帶掐,痛打偷吃的迎兒,苛刻潑辣,卻也氣苦落寞,無助可憐。相形之下,大婆吳月娘地位穩當,她「親自洗手剔甲,做了些蔥花羊肉一寸的匾食兒」,和西門慶佐著南酒吃,細緻從容,淡定講究,食物和氛圍都全然不同。

匾食、水角兒、肉角兒,都是餃子,《金瓶梅》吃的是北方風味,寫明代山東富商的「阿舍菜」,有官府宴席,也有家常菜飯,洋洋大觀,是「金學」的研究熱點,歷年來出過不少書,而李舒這本特有意思,讀來愉悅暢快,我認為至少有三個好。

第一是文筆好,清爽伶俐,水靈靈的,有種海派的慧黠俏皮,讀這書,像跟閨蜜擠在暈黃燈泡的灶披間,邊揀邊聊,她忽然冒出蘇州腔,「螺螄啜啜,蹄膀篤篤,鹹蛋剝剝,小逼戳戳,頂頂開心」,李舒的挨揍往事,穿插西門慶的燉蹄子,古今共冶,令人爆笑,蹄膀之味更加豐沃鮮明。

第二是典籍用得巧。茶酒瓜果器物,李舒信手拈來,無所不談,看似閒話家常,卻不是平白扯淡,下盤馬步紮得穩,是下功夫做過功課的。

不論紅學金學,談飲食之書,少不得查考典籍,引用史料,四處摭拾抄錄,以便參照類比,推敲分析。然引經據典,除了腦力和消化力,更考眼力,有人是大散光,朦朧浮泛對不準,有聞必錄抓到就抄,搞得臃腫虛胖,觀點飄忽模糊。有人是鬥雞眼,緊盯著小處,錙銖必較,瑣碎嘮叨,只有微言沒有大義,盡在枝節打轉,光撿貝殼忘了海洋。

李舒卻能以小見大,出入自得,焦點對得精準,書袋掉得恰到好處,用典靈巧,不囫圇,不堆垛,引據思路清晰,呈堂證物齊全,讓人看出門道。譬如她講頭腦湯沒頭腦、核桃肉沒核桃、酥油泡螺不是螺,以及那盅配料落落長、一口氣唸不完的雀舌芽茶,無不妙趣洋溢,讀來開心益智,很長見識。

第三是有人味。講食事論烹割,很容易歧路亡羊,有物無情,李舒總能言歸正傳,吃喝得再酣暢,還是回到人身上。例如那個著名的「一根柴火燒出稀爛的好豬頭」,她不僅細說怎麼個燒法,也點出這事的群己關係,宋蕙蓮有手藝,李瓶兒有錢,潘金蓮有主意,幾個美人圍坐吃豬頭的場景,活色生香,世俗活潑,是《金瓶梅》的絕佳縮影。

寫人是李舒的拿手好戲(她自己也常入戲),講起西門府諸人,好像是朋友同事,從近取譬,親切可喜。跳脫窠臼,用現代的眼光掃描,原來龐春梅剛強果決,具有獨立精神;中國頭號淫婦「小潘潘」,一直在渴望愛情;而西門慶並不是色情狂,李瓶兒死後他深情追憶,哀思不已。

以己觀物,以物見人,因為有人,所以感人,暖烘烘的體溫人味,比熱騰騰的食味更長久,更深刻。就像李舒說的,「研究食物其實也是研究人」,透過味覺,挑出感情的幽細裂口,剔出隱密的夾縫文章,人性,才是最刁鑽也最可口的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