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胡芷妡博士(香港中文大學)

記憶中,開始對猶太人產生好奇,應該是在大學上英國文學時。教授談到他在美國的留學生活,說:「在美國第一天上課,打開教室門進去,第一個會和你打招呼的一定是猶太同學;因為他們覺得只有中國人才和他們一樣有悠久歷史,而且只有中國人才和猶太人一樣聰明。」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年紀小,並不太懂這段話,因為那時對於猶太人的所知,頂多是來自小時候去上主日學聽聖經故事得來的矇矓印象,要不就是念二次大戰歷史時,知道猶太人被送進毒氣室。畢竟,在香港或臺灣,誰會在生活中遇到猶太人呢?

大學畢業後,我到英國念中古史。理論上我是歷史系的,但幸運地可以在地理系和幾個研究生共用一間小小的研究室。推開研究室門進去後,第一個和我打招呼的果然就是一個猶太人:伊塔馬爾。

伊塔馬爾來自以色列,研究的是南非愛滋病,曾在南非待過好一陣子。之後有大約一年他就坐在我隔壁,我才開始逐漸對這個實事求是的民族有了認識。從左派知識份子的角度來看,其實他還算滿右派的。有次和他聊起他的研究,我問他:「是不是由於我們這些生活在發展社會中的人剝削了落後地方的資源,所以才造成他們的貧困?我們能怎樣去改變這種不公平的現象呢?」畢竟,跟我這種只待在檔案館裡研究死人歷史的人比起來,我想他的田野經驗應該能夠解答我這種鬼問題。結果他說:「這個問題其實涉及很多層面.」然後嘆了一口氣,接著說:「當然,我覺得當地人也有活該的地方。」這句話聽在我很多知識份子朋友耳中是大逆不道的(我所處的學術環境是個左派大本營),但我卻覺得伊塔馬爾說話還挺直接明快。這也許解釋了為什麼我們這間研究室裡有些人並不太喜他。除了他的「直言不諱」之外,有次大家聊天時,他也坦言日後只會娶猶太女孩,其他女生他沒有一個打算認真交往的。這對於研究室中其他左派女性主義者而言,當然又是個不可饒恕的大罪。

有一年十月,我到柏林旅遊,回來後和伊塔瑪爾說我去參觀了集中營。沒想到他和他的以色列朋友兩人搖頭說這是很遊客的活動,他說他們猶太人是不會做這種事的。我還很納悶地問:這不是很好的歷史教育嗎?讓大家知道如何避免再發生戰爭,而且也可以讓你們猶太人知道你們有過悲慘的歷史啊!結果,他和他的以色列朋友再沒說什麼,只相視而笑,然後補了一句:「我們猶太人是不做這種事的。」說來,我和他在研究室共處了一年,也沒聽說過他去過甚麼紀念猶太人受迫害之類的活動。

後來,我機緣巧合翻譯了一本和猶太人有關的歷史書籍。書中描述的是中世紀在德國居住的猶太人如何成為宗教下的犧牲品,我才明白了伊塔瑪爾的意思。在整個歷史上,猶太人有過太多苦難,猶太人很記得自己的歷史。如西蒙‧夏瑪所言,猶太人以身為猶太人自豪,無論他是相信神或是無神論者。

歷史上自羅馬時代開始對猶太人都不友善,可能是因為經濟、宗教又或是文化上的原因。猶太人雖然被趕離了耶路撒冷,但卻從來沒有忘卻自己的身分,藉由《妥拉》(猶太律法)以及之後發展出的《塔木德》,流落在天涯海角的猶太人仍然可以團結起來。他們隱身在不同的宗教之中,卻仍保持他們的傳統信仰。正如西蒙‧夏瑪在本書所言:「猶太人在這一時期(羅馬)建造的最偉大、最持久的並非石頭建築,而是『字符』的大廈」。所謂的「字符」,指的就是口傳智慧,而拉比們就是守護者和傳承人。

看完西蒙‧夏瑪這本書,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伊塔瑪爾和他的朋友不需要到集中營弔唁他們的同胞曾如何受到迫害。因為僅憑著文化傳承,猶太人已建立牢不可破的民族團結感,這是一個沒有敵人能摧毀得了的無形神廟。

與其導讀,我想不如讓讀者自行遊走於西蒙‧夏瑪的歷史故事中。不過也許會有讀者好奇伊塔瑪爾後來怎麼樣了?他後來搬到了美國,娶了一位猶太女醫生,生了三個孩子,孩子在假日都戴著猶太教的圓頂小帽在猶太會堂的主日學下西洋棋。

毫無疑問,這是世界上最堅固的神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