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雷夫斯大致恢復健康後,不僅被任命為城堡系列核彈試爆活動主持人,而且成為最熱中支持這類新武器的科學家,因為他很清楚蘇聯核武計畫正加速趕上美國。他一抵達今稱太平洋試驗場的埃內韋塔克島總部述職,就明明白白告訴幕僚:他曾經躲過一場重大原子實驗意外,絕不終止在比基尼島引爆核彈的行動。
洛薩拉摩斯實驗室設計的氫彈「布拉沃城堡」,外觀長得像普通瓦斯鋼瓶,長度四‧五公尺,直徑一‧二米,為了表示它沒害處,還故意暱稱為「蝦子」。二月間,炸彈在嚴格保密的情況下──夜裡不開燈、飛機和轟炸員與貨船同步行進──先運到埃內韋塔克島,再以駁船轉送比基尼島,炸彈外面還裹上防水布,以防好奇人士未經許可偷窺其大小及形狀。它抵達目的地之後,立刻被懸吊在一座大棚子的天花板底下。這個被稱為發射室的棚子,建在南姆島最北端的一個人工島上,設有與陸地相連的堤道。那些通往電子發射室的電線,猶如蛇行般越過沙洲和珊瑚礁,途經比基尼島廢棄已久的民宅,最後抵達三十二公里外的迷你小島恩虞島。
二月底,所有幕僚均撤離比基尼島,船隻也悉數駛離潟湖,只有九名發射人員留守在埋設於地底三‧六公尺的水泥掩體下面。
他們按下發射鈕以前,有兩個不確定因素攸關試爆結果。第一是這枚炸彈威力究竟有多強,十六個月前引爆的氫彈「常春藤麥克」威力達千萬噸炸藥級,場面壯觀、令人屏息,完全符合物理學家們的期待。可是「布拉沃城堡」使用的原料是固態氫,而非液態氫,固態氫經過高熱壓縮後會進行融合,並釋放出超級爆炸能量。這種新型氫彈所含的固態化合物是:重氫化鋰,也就是氫同位素和鋰金屬相互結合的一種化學物質,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會釋放出多少氫氣,或是引爆後的威力有多巨大。
實驗者和其他人很快就因為另一個不確定因素──試爆當天的天氣和風向──發現了答案。
試爆日之前那幾天的風向一直是吹往西方,實驗者認為此風向很有利,可將炸彈產生的輻射塵帶到空曠大海的上空。當時美國已經在一份正式公告中,宣布一塊面積達一萬四千六百平方公里的「危險區」,並且建議航海人員盡可能遠離該區,但是並未說明緣由。假定事情完全依照美國的安排進行,試爆活動應該不至於造成太大傷害。
試爆計畫原訂二月二十八日實施,不料風向卻在前一天晚上改往東方吹,偏離了指定的危險區。當試爆日清晨的朝陽在天邊緩緩升起之際,氣象專家開始報導,高空處有一陣強風正從比基尼島直接吹向有人居住的馬紹爾群島其他環礁,而且明顯吹往一百六十公里外的朗格拉普島,以及位於其東方六十四公里處的朗格里克島(比基尼島民的第一個遷居地)。後來有位駐在朗格里克島的美國氣象員向報界披露,當天的海風也不斷從西邊的比基尼島──正在倒數計時準備發射氫彈──朝他所在的小島吹過來。
葛雷夫斯坐鎮在美國軍艦「柯提斯號」(Curtiss)──日本偷襲珍珠港期間,這艘航空母艦曾經遭到神風特攻隊轟炸而逃過一劫──上頭指揮,美國即將試爆的氫彈屬軍用武器,試爆計畫主持人卻是身為文官的葛雷夫斯,權限高於指揮爆破小組操作這項武器的陸軍將領。
葛雷夫斯已得知風向,也知道輻射塵會隨風擴散,最起碼會汙染朗格拉普島,卻還是下令舉行試爆、不得延誤。無論風向可能如何改變,誰也不清楚這場試爆究竟會產生多少輻射塵。葛雷夫斯當然絲毫不在乎這點,照樣固執己見地認為輻射塵極端危險的說法小題大作,全是膽小鬼瞎掰出來的。
於是,他下達了自動發射指令。「布拉沃城堡」獲得引爆許可後,留在地下碉堡的人員立即找到掩蔽處,然後按下鮮紅色的發射鈕。
那天太平洋的天空澄藍無雲、晴朗有風。清晨六點四十五分,世界彷彿乍然停止運轉,籠罩在一大片前所未見的熾烈白光中。一扇恐怖的地獄之門似乎砰然開啟,釋放出一顆火球、大量震波,以及又快又猛、震耳欲聾的巨響。那顆直徑達六千五百公尺的白色火球在不到一秒內形成,一分鐘過後,一團十六公里高、十一公里寬的浮塵衝向空中,又過十分鐘後,它擴大成四十公里高、九十六公里寬,照亮了橫跨數百公里的黎明天空。由於這場機密試爆活動並未事先對外提出警告,遠方幾座環礁島的居民,赫然驚見一道巨大的火柱和煙柱捲入空中,頂端覆蓋著一朵持續翻騰、冒出橘黑色濃煙的高大蕈狀雲,它快速衝破大氣層,一圈圈新生成的煙霧,不斷繞著它擴散、打轉、扭動。
震波劃過所有環礁島,折斷起火燃燒的樹幹,將數百座專為處理試爆工作而打造的建築、塔樓、棚屋、碼頭、倉庫和營房幾乎全部夷平。震波掃過海面之際,在環礁島外圍等候的船隻無不受到巨浪的衝擊。
當時美國理論物理學家羅森布魯斯(Marshall Rosenbluth)正待在與原爆點相距四十八公里的一艘船上,他描述:「一團巨大的火球隨著不斷滾進滾出的猛浪發光發熱,看起來像顆高掛在空中的生病腦袋,彷彿在我頭頂正上方不停地膨脹擴大,那景象遠比一枚小型原子彈爆炸的場面可怕多了,這是個令人警惕不安的經驗。」
躲在地下碉堡內的九名發射員,像是遇到強烈地震般猛然晃動,還被破裂水管噴得全身濕透。水泥牆搖晃龜裂,輻射塵迅速從通風孔穴鑽進來,指揮船傳出的無線電聯絡信號模糊不清。雖然這些發射員個個被眼前景象嚇呆了,但是他們早就心裡有數:按照原定計畫,直升機不會馬上飛來迎接他們,因為任何人踏上這座孤島都很危險。
於是,他們撤退到碉堡深處,一直待在某個輻射量稍低的房間,同時關掉空調系統,以防輻射氣體滲入室內,後來因為室外柴油發電機故障,他們索性把其他機器也都關了。大家在空氣悶熱的黑暗中等待,直到三架直升機於當晚降落,並呼叫該小組至地面集合才得以解脫。他們全身披掛著只在眼睛部位挖了兩個洞的床單從碉堡走出來,活像造型詭異的萬聖節展示品。一行人只想趕快離開比基尼島,擺脫持續抖動的蓋格計數器。
比基尼島的「布拉沃城堡」試爆活動是個聳人聽聞的特殊事件,只有幾位科學家獲得事前警告。它大量釋放的輻射塵迅速飄越東太平洋,氫彈爆炸幾小時後,天空落下一塊塊輻射珊瑚,汙染了地面與海面的一切。其爆炸威力超乎任何人的估計:有位律師在事後為比基尼島民爭取補償時告訴法庭,「布拉沃城堡」的爆炸威力,相當於一千五百萬噸黃色炸藥,若用火車拖運這些炸藥,車廂可從美國東岸的緬因州一路排列到西岸的加州。
葛雷夫斯下令引爆的氫彈造成了史無前例的禍害,試爆活動目擊者和環礁地理環境專家,很快便意識到朗格拉普島的居民可能遭到輻射汙染。當局旋即派船前往該島,試爆日當天下午就有一群穿著防護衣的水手上岸,準備用蓋格計數器記錄村裡兩口水井的輻射量。雖然這些水手看到某些島民出現身體不適症狀:走路搖擺、嘔吐不止、無精打采躺在沙地上,但是他們沒跟島民說半句話或提出任何問題就匆匆離開了。
因此,他們並不知道,那天早上這些島民被突然從西方天空冒出來的一輪巨大火球嚇得目瞪口呆,緊接著又感覺到一股像是颱風來襲般颳個不停的熱風,聽到一陣響徹雲霄、如雷貫耳的轟隆聲,而且全島籠罩在濃霧之中,天空還落下大量砂礫和灰色碎片。那些水手也不知道,氫彈爆炸聲一停止,島民就設法恢復上午例行活動(用餐、烘焙、捕魚),開始度過尋常的一天,直到數小時過後,才顯露各種病徵。
蓋格計數器知道朗格拉普島發生了什麼事。兩百三十六位島民吸收到的輻射劑量,和接近原子彈爆炸點的日本廣島居民一樣多,可是氫彈管理者非但沒有為島民拉響警報器,反而考慮拿他們充當個案研究白老鼠。任職於紐約長島布魯克海文國家實驗室的輻射專家們居然事不關己、沾沾自喜地說:「該島可以提供最有價值的人類居住環境輻射資料。」
接下來五十個小時,朗格拉普島民留在自家遭到隔離,直到外界發現當地輻射汙染程度過高,可能讓全島居民喪生,官方才開始著慌,於是派遣船隻和飛機前來善後。島民被通知趕快出門接受水管沖洗和蓋格計數器檢查,接著又被告知不得攜帶任何東西,只能扛著衣物離開。看上去還算健康的島民由船隻送往瓜加林空軍基地,老弱之人則是搭乘水上飛機過去,「我們像動物一樣,」當年只有十二歲的島民藍金伯利克(Rokko Langinbelik)說:「就跟被趕進籠子的豬仔沒什麼差別。」
大多數島民開始抱怨全身疼痛、灼熱、發癢,以及頭髮脫落、皮膚受傷等毛病,可是官方始終對他們的現況不聞不問(只有學術界感興趣),還不如把他們關在籠子裡。島民被嚇得方寸大亂,不知道自己發生什麼事、為何突然病得如此厲害、是否得了快速蔓延傳染病。空軍基地的醫務官沒有提供太多幫助,只建議他們沖洗身體,並要求他們持續接受輻射偵測器檢查。
六天過後,當局展開一項祕密專案調查,主題是:「人類暴露於高威力武器產生之大量貝他與伽馬射線後之反應研究」。
這些島民成為一場原本可完全避免的重大意外事故受害者,官方卻在恣意做成某項決策之後蓄意忽視其後果。當局對待這些島民的方式,顯然帶有種族主義色彩,至少在這次遷移行動中充分暴露出來:假設朗格拉普島居民是白種人,官方會立即展開調查,總統會表達歉意,補償方案會大幅增加。然而這些島民並非白種人,而是馬紹爾群島有色原住民,是一群受到嚴密控制且易於馴服的人口,美國政府絕不會為他們展開實質或必要調查。那些受害者的重要性比不上其他社會成員,只能和科學研究樣品相提並論,倒不如把他們當作屍體交給解剖學家,給他們安上日本軍人在進行惡名昭彰的人類活體實驗時,為了減輕罪惡感而對受害者採用的輕蔑稱呼:まるた(音如「馬路打」,意為「圓木頭」)。朗格拉普島的無辜居民全是被美國人捏在手掌心的「圓木頭」,意外成為一批遠在天邊的輻射科學家從事某項公平超然、不帶感情的神祕實驗計畫研究對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