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節錄)
第一章 外面有什麼?
「除了原子和真空之外沒有東西存在;其餘一切都是個人意見。」
──推測為德謨克利特所說(約西元前460–370)
「問題是:為什麼會有東西存在,而非完全虛無?」
──馬丁‧海德格(1889–1976)
「存在」的難題
「存在」的本質困擾著哲學家至少兩千五百年,很可能更久。雖然存在和真實是近親,並非所有哲學家都同意這是同一件事。就像哲學裡的許多名詞,還有待商榷。
「存在」,以存在的意義而言,不只適用於人類,也適用於我們周圍的物質世界和我們內在的精神、情感與心靈世界。
真實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延伸到我們之外的事物。真實如何建構(意思是,我們的心智如何建立對真實的認知)和它如何或是否與「外面」任何實際事物有關,都是直指存在的核心與「有什麼」的問題。我們稱作「真實」的事物仍有可能是不存在的。
有人在嗎?
古希臘哲學家帕梅尼德斯(Parmenides,c. 510–c. 440 BCE)是最早探索有什麼「存在」的問題的人之一。在稱作〈論自然〉的詩作片段中,帕梅尼德斯描述真實是單一、未區分、同質性與不變的。
該詩寫成女神開示的形式,說人類不可能想像或描述不存在的東西,因為即使想到它都給了它某種形式的存在。這很合理,但立刻讓我們懷疑我們說的「存在」是什麼意思。
基於這個觀念──光是想著某事物就表示它「存在」──帕梅尼德斯提出了西方哲學史上第一個已知的形式演繹。
是這樣的:
▲想到某東西「是」就暗示了「不是」的某東西存在──因為如果我們說某物「是」一隻狗就暗示它「不是」一隻貓。
▲但我們不能說某事物「不存在」,如前提所示。
▲所以我們不能說某特定東西存在(因為說它「是」某東西就暗示它「不是」別的東西)。
▲最後,因為我們無法區分世界上的東西,我們只能把它們視為存在的持續、同質性真實的一部分。
(你或許認為這只是玩文字遊戲。如果我們沒有「貓」和「狗」之類字彙,我們不會有問題。但這一套領先了我們兩千多年。)
同理可證,東西不能改變。如果我們想到未來才存在的某東西,我們現在就在腦中給了它某種存在。過去也一樣:如果你想起消失的某東西,它就存在於你的記憶中。其實,可以想像存在的一切,即使只在一個人的腦中──全都是單一、不變、永恆的整體的一部分。
善、惡與醜陋:理想形式與低劣世界
柏拉圖採納帕梅尼德斯的觀點,認為真實是永恆不變的。但他也承認我們體驗的世界並非如此,世界的真實和世界的外表之間的分歧必須予以解釋。
柏拉圖總結說,體驗的世界只是幻覺。他說,有個永恆不變的「理想形式」的領域,充當實體世界中存在的一切事物的藍圖。我們用感官遭遇的一切都是該形式的複製品或多重獨立範例。沒有一種是完美的拷貝。據柏拉圖說,雖然有很多個別的馬、貓和狗,全都是按照「馬」、「貓」或「狗」的單一共通形式的形象製造的。他有個出名的比喻,把我們體驗到的現象比喻成在物體後閃爍的火光投射到山洞壁上的影子。理想,或形式,就等同投射影子的物體;但我們只看得到影子,永遠看不到物體本身。
我們甚至沒發現我們看到的不是「真實」。所以柏拉圖是個唯心論者──認為「真實」是發生在腦中或精神上:而非我們周圍的物質世界,只是我們的心智努力理解真實的產物。
柏拉圖也把形式論延伸到一切事物,認為所有個人都是按照人類的共通形式的形象製造的。這點對後世的基督徒思想家比較容易處理,因為它符合基督教義中所有人類都依據上帝形象而創造。
它協助了早期基督教會之一的創立者,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e of Hippo, 354-430),把柏拉圖的玄學融入基督教架構,確保了古希臘哲學家對歐洲哲學的長遠影響。
柏拉圖沒把他的理論限縮在實體物品。他也認為有美麗、正義與真理等概念、甚至數字與等級這類數學概念的「理想形式」。直到最近的二十世紀,戈特洛布‧弗雷格(Gottlob Frege, 1848-1925)和寇特‧哥德爾(Kurt Gödel, 1906-78)都支持柏拉圖思想的這個層面,認為數字的絕對真實性就是理想形式。
柏拉圖堅稱在可觀察的實體宇宙之外有個分開的領域,理想形式就存在於那裡。會是哪裡呢?可能性之一就是存在於時空之外。後來,像普羅提諾(Plotinus c. 204-270)與聖奧古斯丁等新柏拉圖學派,宣稱這些形式存在於上帝的意志中。
共相的難題──或「有紅色這回事嗎?」
逝於1347年的英國修士兼哲學家奧卡姆的威廉(William of Ockham),他的觀點與柏拉圖正好相反。他主張共相(universal)不存在於人類理解範圍之外,而「紅色」或「男人」之類詞彙只是為了心理單純性集合許多個別物體的方式。在現實裡只有個體,各種分類方式都是外加與人造的。
用現代術語來說,奧卡姆是個唯名論者──對他而言共相只存在於事物的名稱。另一方面,柏拉圖則是唯實論者(realist)──認為共相存在。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也是個唯實論者,但是性質不同。亞里斯多德認為共相除非「有具體例證」(亦即,如果有真實、具體的例子)才存在,而柏拉圖認為共相有絕對的存在,獨立於具體例證之外。假設所有人類都滅絕了,對柏拉圖而言,童年、殘酷與貞潔之類的共相仍會存在,但對亞里斯多德而言不會,因為無法被具體例證──再也沒有真實、具體的例子了。
全有、全無或有什麼?
柏拉圖的門徒亞里斯多德選擇大多數人在日常面對世界時預設的常識立場。
他主張真實獨立存在於人類心智之外,建構了我們在周圍發現的實際物體與現象的世界。對亞里斯多德而言,物質存在而且被某種組織性原則賦與了「實體形式」。這個組織性原則給了不同類型的物質明確的特性與「潛力」或力量。
所以構成桌子到長頸鹿等一切的實際物質都是一樣的,而「實體形式」賦與甲東西「桌子性」,乙東西「長頸鹿性」。
總結來說,關於真實有兩個相反的立場:
唯心論(柏拉圖):我們在世界上體驗並認定為真實的一切,都是我們不完美的感官所製造的幻覺;我們無法直接進入理想形式的領域。
唯實論(亞里斯多德):外部世界獨立存在於現場體驗它的人類之外。共相只經過具體例證後才存在──所以如果所有紅色東西消失,紅色本身就不復存在。
這兩個基本立場從古希臘人的時代就衍生出不同的版本與重點。唯心論與唯實論的兩個極端之間,還有個二元論立場允許物質和非實體事物存在。其實,二元論不只一個立場──有很多個衍生型。但基本上它認為實體和非實體事物(尤其但不限於人類的詞彙)之間有區別,然後努力建立兩者間的橋梁。二元論者最困擾的問題是,實體怎麼可能與非實體互動,反之亦然?但日常常識告訴我們可以。如果你跌倒摔斷腿,會造成肉體的損傷和疼痛。但這也讓你悲慘、挫折、憤怒──顯然由肉體狀態或事件引發的精神狀態。二元論的細節請見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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